清晨,天色剛剛蒙蒙亮,呂布便已經起身了。
這是他多年來的習慣,不論是如何疲憊,不論頭天是做什么,到了時辰便不用身邊任何人呼喚,自然就會醒,然后就會找一個空曠地方練習武藝,風里雨里沒有一日間斷。
即便是當年在大漢境內,城鎮當中,呂布也是同樣的做派,更不用說現在在西域之中,廝殺戰場,等到呂布練習得渾身上下熱氣騰騰,然后在侍從護衛的幫助之下,搽汗吃飯,頂盔貫甲,也就差不多接近卯時了。
在營地之中,已經是傳來一聲聲營哨士官整頓隊伍,布置任務的短促喝令,由千百大漢兵卒組建成的戰爭機器,便是又一次的開動起來。
高家那小子,走了多遠了?呂布扶了扶頭上的兜鍪,讓位置更貼服一些。
魏續在一旁說道:應是快到淺灘了……
呂布嗯了一聲。
魏續看了一眼呂布,然后說道:主公,要不要……
有屁就放!呂布橫過一眼來。
魏續嘿嘿笑了兩聲,說道:我只是覺得么……高將軍么,似乎挺喜歡高梧桐那小子的……要不要派人提個醒……
呂布轉過身來,看著魏續,然后看著魏續一點點低下頭去,伸出手來在魏續的頭盔上咣的拍了一下,你小子少用些花花腸子!斥候派出去沒有?
魏續一邊扶著被呂布拍得有些歪斜的頭盔,一邊說道:回稟主公,半個時辰之前,已經派出去了。
呂布點了點頭,然后背著手,看著天空說道:大漠之中,每一頭小狼要成長,總歸是要見血的……能活下來的,才有資格吃肉……傳令下去,啟程,進軍!
高梧桐連續打了兩個噴嚏,然后一邊抹了抹鼻子,一邊在行軍輿圖比劃著,企圖找出自家在行軍輿圖上的準確位置。
西域行軍輿圖不知道是哪一年的,是哪個家伙畫出來的偉大抽象著作,輿圖上的標識和地理上的位置,往往都不是按照固定標準來畫的,在行軍輿圖上兩個標識之間雖說看起來像是相同的間隔距離,或許其實在實際當中,一個空白間隔代表了五十里,另外一個卻代表了是五百里……
高梧桐他想在地圖上確定一個大概的位置,但是伸手比了一下,又覺得這圖實在不能用,索性推了輿圖慨然道,他娘的!這圖錯得沒邊了!
高梧桐看著眼前的淺灘,眉頭皺了起來。
淺灘之下有暗河,飲水倒是沒什么問題,但是周邊四野開闊,左右都是空空曠曠的,要是真碰上了烏孫的騎兵,連個遮蔽的地形都沒有。
高梧桐原本也是世代耕讀的良家子,甚至他的父親高焉,也登上了人生的巔峰,被任命為上谷太守,可是后來……
高梧桐嘆了口氣,站起身來。
這里是一處不知名的淺灘,從雪山之上融化的冰水在這里形成一道河灣,淺淺浮現在地面上,河床之內的砂石清晰可見。
淺灘周邊的水草叢生,再往前一點有一個小湖泊,或者叫做小水潭也成,反正不大,有些鳥雀小獸,正在那邊飲水,也并不太躲避人類。
馬蹄聲傳來,外出巡查的斥候回來了,稟報說周邊方圓十余里之內,沒見到什么異常。
可是高梧桐依舊覺得不放心,目光依舊在淺灘上下來回地逡巡,眸子里閃爍著深邃的幽光,就仿佛一眼深不見底的黑潭。
都尉,啟程么?
……高都尉沉吟著,不,再等等……他派出了兩批斥候,第一批雖然說回來稟報沒有異常,但是他覺得要等到第二批也回來了,在做決定。
這是高梧桐學來的一個小技巧。
因為派遣斥候是軍隊當中的常識,所以偵測和反偵測,也就成為了一種博弈。很多人會認為只要瞞過了第一批的對方斥候之后,就可以行動了,但是這樣就會被第二批的斥候偵測到……
正在等待之時,遠方就有斥候狂奔而來,隔著老遠就已經扯著脖子高呼,敵襲!敵襲!西北方向!西北方向!
駱馬運糧隊列頓時哄然大亂!
鎮靜!某還在這里!讓斥候前來!高梧桐腦袋也嗡了一聲,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高聲大喝道,是什么人?有多少兵?
烏孫人!西北方向!約五百騎兵!斥候一臉的汗水,嘶啞著吼道,半個時辰,頂多半個時辰就會到這里!
高梧桐咬著牙,盯著西北的方向,雖然現在暫時還看不到煙塵的揚起,但是相信過不了多久烏孫的騎兵就會帶著無邊的殺意襲來!
幸好他派了兩批斥候!
否則他將會在運輸行進的過程當中迎面撞見襲來的烏孫騎兵,那時自己隊列散長,而烏孫騎兵有備而來,后果定然是不堪設想……
都尉!
都尉!怎么辦?!
手下兵卒站在面前,七嘴八舌的問道,即便是勉強控制著聲量,也難免透出了一些緊張的情緒來。
在這個瞬間,高梧桐他腦海里面轉過無數個念頭……
自己是運糧差事,舍棄了糧草逃亡,即便是能逃得回去,也是要掉腦袋!
烏孫騎兵是自己的兩倍,并且自己的手下也不是像呂大都護麾下的那些精銳騎兵,很多是這一時間才加入了西域軍團的漢軍,騎術一般,戰力也是一般……
這一片區域八面漏風,四野坦蕩,難不成拿著水草作為屏障來守么?
思量間,高梧桐額頭上已是冷汗涔涔。
……高梧桐長長的吸了一口氣,盡力使得自己的聲調能夠保持平穩和有力,舉起了手臂,立在空中,諸位!聽某號令!
你說都護……允二愣子在馬背上往魏續的方向上湊了湊,怎么就確定那些孫子一定會出來?
魏續翻了翻白眼,有心不回答么,又怕允二愣子發混。這家伙真要是發混起來,除了呂布,一般人真未必能降得住。魏續自認為自己并不能算是一般人,但是也沒有必要在這樣的小事上和二愣子過不去,不是么?
于是魏續就說道:高將軍不是前些天剛收拾了一幫烏孫人么……嗨,這么說罷,你家不是挺多寨子的么?
允二點點頭。
你家寨子有大有小,然后一個小的寨子被打了,你怎么辦?是不是要派人去打回來?魏續盡可能用允二能理解的方式解釋道,然后你知道對手厲害,正面打,未必能打得過……
我怎么可能打不過?!允二瞪圓了眼。
我就是打個比方!嗨!打比方,懂不?比方那個寨子就是大都護打的!魏續也不由得瞪起眼,你打得過大都護么?
允二不由得將目光看向了前方,然后吭哧了片刻,又轉向了魏續,憋出一句話來,大都護為什么要打我的寨子?
沒人打你寨子!就打個比方!魏續有些抓狂。
允二瞪著眼,打比方寨也不行,那個「比方」的寨子是我三舅的……
啊?魏續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你三舅的寨子,叫,叫做「比方」?
昂!允二很嚴肅,很認真的看著魏續。
嗨!魏續一口氣續不上來,表示很受傷,我……我現在有事,不跟你說了,等有空再說罷……
烏孫……烏孫人!烏孫人來了!
隨著凄厲的呼喊,在淺灘左近的人便是大亂起來,紛紛丟下了糧草和駱駝,四下往長草當中鉆進去,做鳥獸散。
甚至還有火頭燃起,就像是不小心失手將火種丟在了糧草上一樣。
在滾滾黑煙升騰起來,直沖云霄的同時,烏孫騎兵也殺到了淺灘之處,烏孫騎兵馬蹄聲直如悶雷般啌啌炸響,激揚起聳立的煙塵,震蕩的淺灘周邊的一切都四散奔逃,就連小湖泊里面的水都蕩起了一圈圈的漣漪。
哈哈哈哈,膽小的漢人……烏孫人大呼小叫著,揮舞著彎刀,興高采烈的直沖淺灘。
四散奔逃的駱駝,來不及打包的糧草,東一堆,西一摞的到處都是。
沒有人抵抗,簡直就是一場輕松的大勝。
幾名烏孫騎兵率先沖到了淺灘處,然后沒有等戰馬速度完全降低下來,便是利落的翻身跳下了馬,然后一刀將地上的糧包挑開,露出里面的糧食來,抓了一把就塞到嘴里,眼珠子都亮了起來……
布!這里!漢人的布!
又是有人驚叫道,然后便是幾個人急匆匆的撥轉馬頭過去,嗨!給我留點,家里婆娘還念著呢……
看看我發現了什么?!哦吼吼……
烏孫人大吼大叫,歡天喜地,像是過年過節一樣,甚至有人拿著新搶到的物資,就扭起腰來,跳起舞來。
過去幾個人!烏孫領頭的也是笑呵呵,完全沒將混亂的場景放在心上,伸著手指著,那邊,駱駝!還有駱駝!別讓駱駝跑了!
烏孫的小頭目也只是接到了一個襲擊漢人運糧隊的指令,他并不清楚為什么要這么做,或者說他也沒去想過這么做是烏孫的大統帥想要達成什么目的,反正現在漢人的運糧隊列就在這里,他也襲擊了這里,并且成功的打跑了漢人,那么他的任務自然也就完成了。
至于漢人為什么跑了?
漢人害怕了,膽小了,逃跑了,這還用得著多想么?能不用打就可以獲得大量的物資,又有什么不好的?
高都尉!起煙了!
……高梧桐咬著牙站了起來,借著系鎧甲上的絲絳,來掩飾一些自己多少有一些的緊張,傳令!整備!上馬!
隨著令下,漢人將原本臥倒的戰馬,從草叢之中一匹匹的拉起來,然后整理馬鞍馬腹系帶,紛紛翻身上馬,頓時就像是在草叢當中長出了一個個的鐵疙瘩似的。
高梧桐抽了戰刀,扯了一條布條,一頭咬在嘴上,一頭開始纏繞在自己握著戰刀的手上。這也是跟著大都護的那些精銳老兵學的,這樣一來,就不會因為血液的滑膩導致握不緊戰刀導致脫手了。
布條交叉,打了一個死結。
就像是也在心中下了最后的決斷一樣,高梧桐發現自己原本的緊張似乎也消失了,他揮舞了兩下戰刀,覺得很順手。
高梧桐回過頭,緩緩的一個個看過自己的屬下,逃走,或許能像是野狗一樣的活下去,或者,像是勇士一樣,向死而生!想做狗的,現在可以滾了,想做勇士的,就跟著某來!
我們是漢人!是勇士!
我們是西域邊軍,大漢驃騎!
跟著某,殺回去!
烏孫人根本沒有想到漢人居然殺了一個回馬槍。
在高梧桐帶著人馬殺來的時候,烏孫人要么正在追趕著四散的駱駝,要么正在往自己戰馬背上捆綁著剛剛搶來的各種物資,甚至還有些已經牽著戰馬在小湖泊當中飲水,完全不成陣列。
在烏孫人驚聲大叫當中,高梧桐沖在最前面,已經臨近了烏孫人外圍……
弱手側……弱手側……
高梧桐口中念念有詞。
大漢驃騎,騎兵格斗課程,第一科目。
進攻優先選擇對手弱手側。
所有騎兵都有強手側和弱手側之分。以強沖弱,便是先勝了三分。
強手側簡單來說就是那邊使用兵刃便是強手側,當然如果說像是大都護麾下那些精銳,左右手的兵刃強度都基本一樣,自然也就不怎么分得出來強弱側了,但是大多數的普通騎兵,強弱側還是比較明顯的,一般來說,是以右側為強手側。
正常騎兵對沖,一般來說都是強手側對強手側,但是高梧桐沖殺過來的時候,很多烏孫騎兵還沒有準備好,所以隊形不一致,因此就有了破綻。
三三兩兩的箭矢射來,有的撞擊在鎧甲上叮的一聲,被彈開,有的則是噗的一聲扎在了其上。高梧桐緊緊的盯著前方,根本無暇顧及這些箭矢會不會射中自己,他需要在找到最合適的角度,給與烏孫人最大的破壞!
烏孫騎兵在盡可能的回旋,企圖將正面對向高梧桐的這個方向,同時高梧桐也在調整著他前進的方向,盡可能的逼向對方弱手側的位置,雙方就像是兩只在淺灘之處回旋的鱷魚,誰都不想將自己的肚皮露出來,誰都想要用正面的爪牙去撕扯對方……
跟著某!高梧桐狠踹兩下馬腹,在戰馬痛嘶之中大呼道,殺!殺啊!
呼喊聲未落,兩軍騎士,已經狠狠的撞在了一起!
戰馬嘶鳴悲呼之聲,雙方兵刃碰撞之聲,兵卒慘叫落馬之聲,頓時在這一片河灘之處驚天動地的響了起來。
高梧桐最終抓住了烏孫騎兵沒能完全轉過來的隊列姿態,強迫烏孫騎兵在沒有涂抹肥皂……呃,完全準備好的狀況下,短兵相接,搏殺于一處。
雙方碰撞之間,烏孫人便吃了一個虧,跟在高梧桐身后的漢軍騎兵長刀長槍,上下翻飛,烏孫騎兵一方面需要扭過身來防御招架,另外一方面也幾乎沒有閃避的余地,十分的狼狽吃力,一時之間不知道倒下了多少烏孫騎兵!
若說當下烏孫人最為正確的應對方法,就是暫時舍棄這一批和高梧桐糾纏的騎兵,然后組織另外一個陣列,然后等高梧桐等人馬力疲憊的時候再進行廝殺反擊,就有很大的概率,可以反擊成功,至少能保持不敗,但問題是這些烏孫人并非是職業兵,他們沒有這方面的素養,他們大部分都是在各個部落之中臨時征召而來的,因此在遭遇高梧桐突襲之時先亂了手腳,寒了膽氣,現在別說是要在短時間重新規整隊列了,就連作戰的勇氣都未必能保持原本的狀態……
在見到前面的自家人被高梧桐殺得步步后退,潰敗不成隊列之后,一些烏孫人不是想著上前幫忙,而是想著先帶著收獲的財物,不管不顧的逃離戰陣,星星兩兩的四散而去。
更讓烏孫人絕望的是,就在和高梧桐等人相互搏殺之時,在東南方向上騰起了大量的煙塵,旋即就有高擎著三色旗幟的騎兵呼嘯著從兩翼包抄上來,頓時嚇的烏孫人就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貓一樣,不管自己是處于什么位置,反正嗷得一聲跳得老高,掉頭就跑!
恍惚之中,高梧桐迎來他人生當中,騎兵實戰的第一次勝利,直到此時此刻,四野之中的煙塵氣息,血腥味道,還有自己和戰馬的喘息聲,才再一次的被自己聞到聽到……
高梧桐滑下馬,用戰刀支撐著自己的身體,血水順著戰刀不停的往下流淌。
一個高大的身影到了面前,籠罩在高梧桐的上空。
高梧桐緩緩的抬頭,順著馬蹄往上看,然后就被赤兔馬噴了一臉唾沫,下意識的后退半步,連忙行禮道,大,大都護……
呂布看著高梧桐,然后又看了看左右的戰場,你太弱了……就這點烏孫人,還打得那么吃力……
高梧桐垂下了腦袋。
(··)呂布用方天畫戟輕輕碰了一下高梧桐的頭盔,尚有余勇否?
啊?高梧桐又抬起頭來,一手扶正頭盔,啊,有!我有!
呂布撥轉馬頭,往前奔去,沒頭沒腦的丟下兩句話,給他換匹馬!跟上來!
一名呂布護衛牽著一匹戰馬的韁繩走到高梧桐面前,然后在馬背上彎下腰來,擠眉弄眼的將馬韁繩遞給他,還順手又拍了一下高梧桐才扶正的頭盔,快跟上來!
允二大呼小叫的從高梧桐面前策馬奔馳了過去,就像是根本沒看見高梧桐一樣。
后面魏續也帶著人跟了上來,在經過高梧桐身邊的時候,轉頭看了看高梧桐,然后笑著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便策馬往前而去。
戈壁廣袤,煙塵高高揚起,三色旗幟在其中昂然舒展著身軀。
高梧桐一手拄著刀,一手捏著馬韁繩,頭盔歪著,渾身上下血跡斑斑狼狽不堪,愣了片刻,忽然之間便笑了出來,笑得舒暢且輕松。隨后高梧桐正了正頭盔,再緊了緊身上鎧甲絲絳,然后翻身上馬,朝著前方的那一桿翻飛的三色旗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