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有些薄霧。
環繞在襄陽之北,是綿延的營地。
滔滔不絕的漢水多少沖刷了一些彌漫在襄陽左近的烽煙和血氣。在甘寧潰敗之后,襄陽城也就失去了漢水的保護,只剩下城墻這一層殼了。
連日的征戰,使得襄陽漢水這一片的區域,布滿了戰斗遺留下來的各種痕跡,包括且不限于各個形態的尸骸,還有殘破的旗幟,折斷的箭矢,凝固的血液,焦黑的器械,整個戰場之上,慘烈無比,著實讓少經歷過戰陣的荊州人,真真切切的上了一課。
偶爾會有十余人的小隊,從營地當中走出來,然后在戰場當中巡游,一般這些人是搜尋自家戰友的遺留尸骸的,也同時會拾撿一些有用的器物,當然大多數時間都不會找到什么好東西,但是偶爾小有收獲,也便是這些人在戰場之上生死之間的小快樂。
雙方暫且休戰,但是襄陽城頭之上,人影晃動之間,顯得依舊有些惶恐。
曹軍這些年南征北戰,攻城略地,又是以步卒為主,在攻城戰上經驗豐富,是荊州兵所料不及的。
之前的五天時間之中,曹軍由夏侯惇統帥,從兩個方面上發起了攻擊,攻勢如同潮水一般,仿佛就沒有停歇下來的時刻,再加上曹軍的兵卒戰斗力普遍比荊州兵要更好一些,若非城墻之上的文聘決死抵抗,襄陽城中戰備確實也存儲比較充分,怕不是早被曹兵攻克了。
也正是因為見到了曹軍兵卒的厲害,所以即便是當下曹軍暫時沒有進攻,襄陽城頭的兵卒也不敢松懈,生怕下一刻當中,便是曹軍又呼嘯著發起了新一波的攻勢……
文聘雖說疲憊,但是依舊在城頭上巡查,相比較城外的曹軍攻勢來說,他更擔心的是城內的兵卒和百姓的士氣。
士氣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又極大的影響著冷兵器戰斗的成敗,而曹軍展示出來的強悍實力,使得襄陽城中原本僅有的一些士氣也在急速的消耗掉。
文聘不由得抬頭看了看城門樓。
城門樓當中的劉琮,在曹軍進攻的第一天勉勉強強露了一個面之后,便是再也沒有露過臉了。
害怕么。
文聘可以理解,但是理解并不代表著支持。
一般的人可以害怕,可以畏懼,甚至可以厭惡戰爭,但是現在劉琮作為嗣子,作為荊州大業的繼承人,在應該站出來的時候不站出來,那么將來……
劉表之所以將劉琮特意放在這里,在文聘看來,自然也是為了逼著劉琮盡快的成長起來,但是這樣的情況,有時候確實是會有頓悟,有時候就是揠苗了。
文聘垂下了眼簾,繼續前行,但是他的心中,也不知道這條路,還能走多遠。
兵兇自然戰危,襄陽城中的荊州土著終于是沒有了喝著小酒唱著花腔的心思,家家戶戶都陷入了恐慌之中,面對于不可知的未來,難免都從心中升騰起一種名為恐懼的情緒,然后催生出別樣的事情來。
歷史上,在赤壁之戰前,荊州土著都還是大多數表現得超然世外,做隱居高人之貌,常常三五聚集飲酒高歌,看不起劉備,也瞧不上孫權,對于曹操也沒多少好感。蓑衣竹馬孤舟垂釣,似乎世外桃源一般。
而現在,呈現在襄陽城中的,又是另外一種生態環境了。
長街之上,基本上都是被戰事臨時征用了。或坐或躺著的兵卒,或橫或豎的各類器械,或是完整或是殘缺的兵刃戰甲,無不充斥著血腥味和汗臭味,還有塵灰泥土的味道,再加上傷口腐爛化膿的死亡氣息,簡直就像是一個乞丐營地,何嘗有一點點昔日荊楚文化圣地的模樣?
臨近城墻的房屋都被拆除了,一個是補充滾石檑木的消耗,另外一個也是為了集結兵陣的方便,許多普通平民被迫成為了戰時勞動力,負責搬運物資器械。有些身份的也像是坐牢一樣,輕易不能出行,當然,即便是能出行也去不了什么地方。
戰爭沒有到來的時候,每個人都是大無畏者,拍著胸脯表示戰爭算是什么玩意,老子渾身上下都是膽!老子真要上了戰場,便是如何如何大殺四方毫不含糊云云,但是真的等見到了戰爭,原先那些言必稱老子,行必拍胸脯的家伙,便是一個個像是膽汁太多得了黃疸一樣,哎呀哎呀的縮起脖子來,像是一只受到了驚嚇的鵪鶉,將腦袋縮在腋下,瑟瑟發抖。
在這樣的環境之中,便有些人偷偷的聚集起來,展開了一些對話。
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而今,呵呵,何處養生?呵呵……
或當有辯,「非我也,兵也。」哼哼……
為湯武驅民者,桀與紂也……
今當如何?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若是諸侯危社稷……
哼哼……
呵呵……
嘁嘁……
喳喳……
暗室之中,隱約的光影晃動著,雖然是口吐人言,卻形如鬼魅。
長坂坡,當陽橋。
這個若不是羅老先生濃墨重彩,怕是未必能有多少名揚的地方。
江東潘璋在攻克了麥城之后,原本在南郡的荊州兵一路北逃,又得知了曹軍圍困了襄陽,江東自然就抓緊接收了荊州南郡各個地方,開始展開搜刮大業。
長坂坡是南北通道,屬于從周邊轉運必須經過的地區,所以自然有江東兵馬駐守,主將便是潘璋手下的司馬,馬忠。
馬忠原本是山間獵戶,別的不說,箭術還是不錯的,自跟著潘璋北進荊州以來,自然也是撈到了不少好處,但是這幾天不免有些焦頭爛額。
荊州水土好,人口不少,豬羊狗雞也不少,還有各類物資,大件小件,都是琳瑯滿目,一旦搜刮起來,覺得那個都不能少,都需要運回江東去,如此一來,在人力運力上自然是出了問題。
在當陽長坂坡之處,便是猬集一處,堵得水泄不通,各個地方來的車隊互不相讓,人人都要先通過。各個率領輔兵民夫的轉運軍侯都尉抓住馬忠,圍著他吵個不休,每一個人都表示要最快最先最完成的通過此處,但是即便是馬忠有四個腦袋八只手,能夠有效協調,但他哪里能憑空就多生出足夠的車馬人力來,可以將這么多的東西在短時間之內轉運過去?
有的要走水,有的要走陸,船只騾馬都需要調配,再加上馬忠出身較低,而這些往江東掠奪資源的家伙,雖說職務不一定比馬忠高,但是奈何多少都跟江東世家沾上一些邊,對于馬忠自然也是呼來喝去,毫不客氣,有時候馬忠還不得不憋著火氣,點頭哈腰的在其中調和,一天到晚下來,處理的都是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卻又發不出火來,只能憋著,別提有多么郁悶了。
同樣都是出身低微,但是潘璋可以不給江東世家面子,然而他馬忠不行。道理么,很簡單,如果想不明白的,怕是也不用在江東混了。
在一些人的觀念當中,世界上是有兩種人最討厭的,一種是不好好排隊亂插隊的,而另外一種便是當我要插隊不讓我插隊的……
因此當馬忠通融了一次之后,便發現不僅沒能解決問題,反倒是引發了更多的問題,而這些問題相互之間又產生了矛盾,甚至變得更為復雜起來。來來回回奔走了一天的馬忠,好不容易挨到了黃昏,運輸事項也告一段落,就覺得仿佛腳底下踩著棉花似的,軟軟的有些東倒西歪,不由得心中暗罵,真他娘的比上陣還累!
正當馬忠多少有些撐不住,準備回去好好睡一覺的時候,忽然覺得地面有些震動,一開始的時候馬忠還以為自己是累的,等見到了周邊兵卒也是一個個臉色發白瞪著地面的時候,他才猛然驚覺,大呼出聲,是騎兵!敵襲!敵襲!
江東沒多少騎兵的,所以能來的還有誰?肯定是敵人!
在昏暗的天色當中,一隊隊騎兵的身影,突然出現在視線遠處,填塞了整個的眼簾。不用說,這些騎兵也是在馬蹄上包裹了布絮,等到臨近了長坂坡的時候,才猛然發起了突襲!
當馬忠發現了這些騎兵的時候,突然出現在長坂坡的曹軍騎兵,已經將戰馬提到了最高速度,高舉著長搶,揮舞著戰刀,朝著馬忠此處的臨時營寨狂奔而來!
凄厲喊聲起此彼伏的響起:敵襲!敵襲!曹軍!是曹軍!!
在營地之中休息的江東全數都被驚動了,沒頭沒腦的亂沖出來,有的記得拿刀槍,有的卻空著手沖出來的,結果跑了一半又返回去,然后和后面的兵卒撞在了一起,四仰八叉的在地上亂滾。
誰也沒有想到曹軍竟然會出現在這里,不管是潘璋還是馬忠,亦或是其他的江東將領,都以為曹操定然是要先攻克了襄陽,才有可能南下,等什么時候看見襄陽被攻克再準備對曹操作戰也不遲,所以江東上下都在忙著搬運搜刮,暫時根本就沒有人將心思放在防備曹操上……
然后曹軍騎兵就這么沖到了面前,懟到了馬忠的臉上!
長坂坡,當陽附近,原本就是南北通道,從南到被一馬平川,當年曹軍騎兵突進猛擊的時候,連張三爺不免在嗷嗷叫兩聲壯膽之后拆了當陽橋逃竄,就更不用說馬忠這些江東兵了。
確實,江東軍在水面上是很強橫,但在陸地上么,先打個八折再說……
問題是江東兵其實在一開始的時候,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漢代,南方氣候炎熱,在沒有空調的條件下,若是胖子就很難生存,優勝略汰之下,生活在大漢南方的江東人,多數都顯得略微矮小,身形靈活,重心較低,使得他們更容易在晃蕩起伏的船面上找到重心,甚至是輾轉騰躍,如履平地。
北方的人么,特別是白山黑水之間,在沒有特制保暖服裝的時候,因為需要抵御寒冷,而沒有脂肪層的話,相對來說是比較難以存活的,所以越冷的地方,越是體格大一些,脂肪厚一點,抗擊打能力自然更強一些,簡單來說就是血厚耐揍。
若是平常單打獨斗,是靈活更好些,還是血厚更強些,也不好下一個定論,但是在軍陣之中,當面對的是一群,成百上千人匯聚在一起,無疑血厚的就占據了天然的優勢。軍陣之中,左右都是人,再靈活,能躲到哪里去?挨上一下就倒的江東人見到渾身上下掛著血口子依舊奮戰的青州兵,自然是肝膽都顫。
當然,也不是說江東兵完全就是不堪用,在面對曹軍騎兵的時候,江東兵也進行了一定的反擊。江東兵大多數是水軍兼職弓箭手,幾乎人人都配備了弓箭,因此即便是沒有特別的指令,也本能的對曹軍騎兵展開了射擊。
包括馬忠。
弓箭在五十步之內,穿透力殺傷力都是驚人的,被射中的曹軍騎兵,幾乎是立刻撲倒在地,人馬滾做一團,但是五十步的距離也僅僅能讓江東兵射出一兩箭而已,然后便是冰冷的刀鋒帶著呼嘯砍倒了鼻尖上!
在另一邊,對于曹軍騎兵來說,沖擊不成陣列的步卒,尤其是弓箭兵,簡直就是最愜意的事情了,想要怎么沖就怎么沖,想要沖成什么樣子就沖成什么樣子,雖然說曹軍騎兵因為江東兵卒的反擊倒下了一些人馬之后,但是在下一刻,便是江東兵哭爹喊娘的被沖擊成了曹軍騎兵的形狀。
提到了極限的馬速,讓一匹匹戰馬似乎四蹄騰空在飛馳一般。曹軍騎兵要縮在馬頸之后,盡量縮減受箭面積,然后在突入江東兵陣列之中的時候,雪亮的戰刀才猛地閃耀而起,帶起一片片的血肉!
馬忠射殺了幾名曹軍騎兵,然后曹軍騎兵就沖到了面前,借著馬力砍下來的戰刀,馬忠差一點就招架不住,然后眼見著下一名的曹軍騎兵長槍捅來,便是嚇得嗷的一聲叫出來,也顧不得什么形象和體面了,懶驢打滾的躲了過去。
轉眼之間,長坂坡之處,便是一片狼籍,一片煙火彌漫,一片尸山血海。
江東兵原本應該是有營寨遮蔽,但是現在防御體系本身出了問題,往來的車隊騾馬擁塞路口,占據了很大一塊地盤,為了使得這些轉運的物資安全有序,使得原本可以在營地內防御的江東兵不得不向外延伸進行管理,也就將要害露出了原本的防御體系之外。
曹軍突襲而來,若是這些輜重車隊能夠有效反應,整合起來,將輜重車輛結成陣列進行對抗,或許就是另外一番局面,但是這些轉運之人,都是不同統屬,長坂坡之處又沒有江東大將居中調度,怎么可能配合得起來?
于是乎,連馬忠都在狼狽逃命之下,長坂坡之處的江東兵自然是崩潰得不成樣子了。
后續沖殺而來的曹軍騎兵,沖擊進了江東營寨之中,到處丟著引火物件,到處亂砍亂殺。江東兵和民夫混雜一處,在戰場上呼號著無目地的亂跑。而那些之前在馬忠面前牛皮哄哄的轉運軍侯司馬,現在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比民夫都還要更失態,夾著尾巴只顧著逃命!
長坂坡,當陽橋。
江東兵充當了歷史上劉備軍的角色,被曹軍騎兵哄趕得到處都是,崩潰的陣列無法收拾,許多人的目標不約而同都是一處,就是架在當陽河上的當陽橋!
大堆大堆的人朝著當陽橋涌去,然后在橋面上擠得水泄不通。
然后就像是便秘一樣,就在橋頭之處,卡住不動了。
明明過了橋就是寬敞一片,可是擁擠在橋面上的江東兵民就是寸步難行。被卡在橋面上的人憋紅了臉,張牙舞爪的想要向前,可就是動不了,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多少人被后面的人擠落掉進了水中,被河水一卷,就朝著下游載沉載浮而去。
越來越多的火頭升騰而起,江東兵卒好不容易搜刮而來的貨物被點燃,四下煙霧彌漫,火光跳動之中,便是曹軍騎兵越來越近的馬蹄聲,再加上耳邊控制不住的恐慌尖叫,這一期都越發的崩壞了這些江東兵民僅有的理智,也使得他們喪失了思考的能力,只想著順著人流逃命,然后又加重了當陽橋的負擔,使得便秘的現象越發的嚴重起來。
曹軍逼近了上來,然后將江東兵卒收集的什么布匹油脂等等全數朝著當陽橋這里擁堵的人群丟過來,甚至還驅趕著騾馬直接撞過來,然后緊跟著就是火把……
橋上橋下這么多的人,其實真要燒起來,也未必一下子全數都燒得到,但是人對于火的天生恐懼被點燃的時候,即便是沒有被直接燒到,也是各種驚呼慘嚎,聲震云霄。越來越多的人擁堵在橋面上,原本就算不上多堅固的當陽橋再也支撐不住,帶著橋上密密麻麻的人群轟然從中間斷落,濺起大片的水花,更激起了驚天的呼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