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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7章大寒之期,取舍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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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興四年。

  三月中。

  北方,北方,北方。

  天空昏暗,一切似乎都顛倒著。

  鼓動的風呼嘯而過,如同刀子一般切割著世間的一切生靈,即便是巖石和泥土也不放過,被席卷起來的沙塵漫天,能見度已經不足百歩。

  在漫天的風沙之中,三匹戰馬沒命的往南狂奔。

  天黑之前,必須趕到石頭岙!

  快!快!再快一點!

  就在我們后面,快趕上來了!

  追趕著三名騎兵的,不是敵人,更甚敵人。

  戰馬之上的人嘶吼著,和天地抗爭,也是在和命運爭奪。他們都知道,再這樣的天氣之下,如果不能在夜晚來臨之前,躲進避風的石頭岙之處,那么等待他們的下場便只有一個!

  見過連人帶牲畜都被凍死的冰雕么?

  知道人被凍死的時候是會微笑的么?

  三人碰到一群牧人。

  一群被凍死在半路上的牧人。

  那恐怕是那些牧人剛收拾了帳篷,準備遷徙到另外一個地方去的小部落,然后半路之上便是突然遭遇了風雪。

  暴風雪。

  三月里的暴風雪。

  這群牧人沒有任何防備,畢竟有誰能想到三月里面竟然還有暴風雪?

  然后就沒有了然后……

  他們必須要將這個可怕的消息帶回去,這是他們的責任,也是他們的使命。他們是漢人在最北的觸角,是最北方的警戒哨。而在他們的身后,是翻滾著的黑云,是呼嘯而來的魔鬼。

  瑞雪,兆豐年,但是如果是三月還下雪,那就不是什么瑞雪了……

  向南,向南,向南!

  快!再快一些!必須報給驃騎將軍……

  正常來說,到了陽春三月,冬日的寒冷漸去,萬物復蘇,應該是雨水漸漸多起來,然后可以看到樹上蛻出的嫩芽,繁盛的花朵,但是現在……

  清晨起來,斐潛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又是無雨。

  已經是一月無雨了。

  雖然說關中之地,因為水利設備完善,一時之間還沒有顯現出什么干旱的跡象,但是這不是什么好現象。

  斐潛匆匆用了早脯,然后便和同樣有些憂心忡忡的龐統和荀攸,到了城墻之上,登高遠望。

  位于三輔的長安,似乎依舊喧囂,但也不失肅穆和莊嚴,然而當下,除了這些之外,似乎又多了幾分的別樣的氣息。

  有一些事情,不是想要躲避就能躲避得掉的,不是想要不發生,就不會發生的。

  就像是氣候。

  這個時間,應該是春風送暖,百花爭艷,但是現在么,當斐潛雙手按在城垛之上的時候,卻依舊感覺到了從磚石之中蔓延出來的冰寒。

  視線遠處,并沒有看見什么異樣,但是現在斐潛看不見,不代表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變化。

  昨日得報,平陽桃山,桃花繽紛如雨落,三月竟無新芽萌……斐潛緩緩的說道,大寒之期,已然不遠矣……

  大寒之期……龐統重復道,神情凝重。

  大寒之期。這是斐潛給龐統等人解釋的小冰河氣候的名稱,否則斐潛還需要再解釋一下什么是冰河,為什么小等等,還不如這樣直接明了。

  普通人,或許覺得桃花繽紛落,看起來似乎凄慘美麗,并不會聯想到一些什么,但是斐潛不一樣,他一直都在警惕著這個氣候,一直都在防備著。

  斐潛站在城門樓之處,望著北方,似乎能透過蒼穹,看見那陰沉的天邊翻滾著的黑灰色的云層,在不斷堆積著,然后一陣陣的寒風,就像是在尖叫著,狂笑著,奮力將堆積在極寒之地的那些云層推動南下……

  一旦這一條黑龍翻滾起來,或許只要幾天的功夫,就可能會從漠北席卷到關中……

  或是,更快。

  帝乙繼位,其災頻發……時至帝辛,更有「天毒降災荒殷邦」之語……斐潛看著遠方,說道,是故,上詬天侮鬼,下殃之萬民。為上者,當不得不慎也……陰山御寒之物,可曾備齊?

  陰山一帶,如果說小冰河來臨,那么就是最早受到打擊的地區,而這一段時間以來,斐潛在開發陰山之時,也沒有忘記準備迎接這一頭兇猛黑龍的突襲。

  龐統點頭,然后將預備的物資數量上報給斐潛。

  小冰河其實早有征兆。

  一般來說,在正式小冰河開場的時候,就像是戲曲舞臺一樣,不可能一上來就是主角亮相,而是先有一些開場節目,比如干旱,暴雨。

  早在中平年間,就有全國性的干旱,當然,最終這種嚴重程度的干旱,也造成了全國性的災難,黃巾之亂隨之爆發。而后,夏季莫名其妙的暴雨。冬季的延長,春天的倒春寒……

  所以斐潛才舉帝乙、帝辛的例子。

  而這些先期而來的旱災、洪災,蝗災,僅僅都是配角。

  歷史上,小冰河時期,大概有四個,分別是殷商末年,東漢末年,唐朝末年,明代末年。當然,因為歷史史料存留不易的原因,殷商就不說了,東漢和唐朝小冰河時期的一些記載和史料,都不如明末的詳細,所以也有一部分人認為,明末才是真的小冰河,而漢末和唐末并沒有。

  小冰河并不是只來一年,也不是一次性用品,而是會反反復復,不斷折磨這一片土地上的人,冬季寒冷就不提了,春季氣溫延遲回升,然后夏季暴雨,秋季接上干旱,成片成片的農作物因為不適應氣候的轉變,便是大規模的死亡,導致農牧雙絕,為了搶奪越來越稀缺的資源,人類就開始相互殘殺,大浩劫自然產生了。

  傳統觀點當中,認為一個王朝的覆滅,往往都是皇帝和大臣們的責任,是政治的昏庸腐敗,上層政治集團的集體不作為,禍亂朝政,最終使得一個王朝走上了亡國的不歸路。

  但是這種觀念,并不全面。

  有一個東西,遠比政治,經濟,甚至軍隊還要更可怕,那就是氣候,而氣候這種東西,在一定程度上,即便是現代人都無法抗衡,更不用說在古代了。

  華夏歷來是傳統的農業國家,民以食為天,農業的穩定就是國家的穩定,而農業的穩定在于氣候穩定。進入太興年間以來,氣溫持續降低,倒春寒時有發生,眼前這一次,顯得更加的明顯且恐怖。

  正常來說三月份,原本應該是萬物春光明媚,開始迅速生長的時候,結果在陰山之地,依舊是寒風凌冽,宛如冬日纏綿不去,企圖重新降臨世間一般。

  現在蔓延到了平陽。

  如果完全不管,聽之任之,那么如此之下,便不可避免的會出現大規模的莊禾因此而死亡,而旋即而來的便是因為植被死亡導致的水土流失,自然旱災就更頻繁,再加上因為秋天干旱衍生出來的蝗蟲進一步加深了植被的破壞,最終便是陷入了一個巨大的惡性循環。

  在面對寒冷,斐潛雖然有大棚技術,但是琉璃這個東西還是很麻煩,即便是有斐潛的加成,燒造依舊不易,談不上什么大規模的使用,只能是在長安左近的一些小規模的區域內架設,對于大多數的普通民夫來說,是沒有辦法用得到的。

  只能是考慮效果更小,卻更加麻煩的保暖舉措,比如搭建棚屋遮蔽風雪,架設火盆保持溫度等等,離得火源近的莊禾,多半都被烤死,而在邊緣的那些,又會因為得不到溫暖也會凍死,只有那些剛好不遠不近的區域,才能存活下來。

  就像是地球,離太陽太近太遠都不行。

  當然雖然有很多折損,也比全數都在倒春寒當中凍死要好很多了。只不過畜牧是個大問題,莊禾還能多少保存一些,野外的草原就不好搞了。

  斐潛一邊聽著龐統荀攸的匯報,一邊沉思著。

  問題已經很明顯,也很嚴重了。

  從陰山之處傳來的消息,在陰山之北已經發現較多草場在春季的時候并沒有及時萌發新草,而陰山南邊雖然有山脈阻擋,但也是氣溫降低不少,一些牛羊甚至被凍死,若不是斐潛提前送去了一些煤炭火油抵御霜凍,說不得牛羊被凍死的還要更多。

  南匈奴于夫羅親自到了陰山城之處拜求幫助,得到了一些煤炭,暫時性的解決了一點牛羊保暖的問題,也依舊要面臨草場萎縮的麻煩。而且很明顯,這個麻煩似乎才剛開始,遠遠沒有到結束的時候。

  這樣一來……

  有些東西就必須取舍了。

  斐潛不得不開始衡量起來。

  傳令下去……斐潛緩緩的吐出一口氣,各地軍事暫且修整,著重幫扶民眾搭建棚屋,深挖水渠,以御天災!

  啊?龐統挑了挑眉毛,頗為驚訝,但是很快也點了點頭說道,主公此舉,大利民心,至善也!

  雖然后世人民子弟兵的稱呼不是叫著玩的,但是在漢代,以兵卒協助百姓,斐潛算不上前無古人,但也是當下頭一份了。

  所有的民夫民力都必須先注重于防災,一切土木工程全數暫停,同時還讓兵卒補充,一方面加快進程,另外一方面自然也是穩定人心。

  當然,人心的另外一個方面,則是險惡和貪婪的。

  士元,某授節杖于汝……斐潛回頭看了看,然后說道,若是有人借天災之時,囊攝私利,枉顧大局,逼迫民夫售賣田地……一經查實,一律殺無赦!

  龐統正容拱手應答:屬下遵令!

  天災到來之時,往往就是大地主最為歡慶的時候,就像是后世股災一樣,一片散戶哀嚎,卻讓機構吃得肚滿腸肥。

  人的私欲永無止境,斐潛自然不可能將希望寄托在這些士族地主階級的所謂仁義道德身上,該提前警示的就警示,如果真的有人敢借天災發橫財,頂風作案,也休怪斐潛會將其拿來殺雞儆猴。

  除了境內的問題之外,斐潛還有外部的問題。

  作為當下地盤都是屬于內陸的斐潛,其實蠻渴望有一個出海口的,而漁陽顯然就比較符合這樣的需求,有鹽有鐵,又臨近海邊,若是獲取了漁陽,那么就意味著斐潛可以在經營兩三年之后,就可以組建海上軍隊,開始嘗試越洋貿易,甚至遠程水軍打擊了。

  但是現在……

  荀攸抬頭看了看斐潛,然后又看了看龐統。

  龐統微微皺眉。

  荀攸遲疑了一下,又咳嗽了一聲,問道:主公,那么幽北之處……

  這個問題,之前斐潛和龐統荀攸就討論過,但是斐潛一直都沒有下決心。

  斐潛沉默了半響,嘆了口氣。

  龐統和荀攸相互看了一眼,然后都沉默著,顯然也是無奈。

  在遠處已經有很多的人開始拉著飛錘夯砸木樁,巨大的砸夯聲與勞動號子聲,即便是站在城墻之處,也可以清晰的聽聞。

  人多,原本的好處應該是強大。

  強大到改變一些原本悲慘的命運,

  就像是這一片關中的土地,最開始的時候肯定是野獸的天下,鳥雀的花園,但是現在斐潛站在這里,卻已經聽不見野獸的吼叫,鳥雀的嘈雜。

  這是一個進退的問題。

  原本在荒原上晃蕩的野豬不見了,藏在草叢里的豹子也不見了,它們不得不遠遠的躲開,走進山林,將豐腴的土地讓給人類。

  世上最恐怖的動物是什么?

  答案是人。

  斐潛無法從學術層面來講述這個問題,只能從眼前的現實來判斷。人不能飛,跑不過馬,爪子也比不了虎豹,牙口什么連野豬都比不了,但是周邊這一切,卻都是人類的領土,沒有任何動物可以和人類抗衡。

  而在人類當中最恐怖的事情是什么?

  答案是饑餓。

  斐潛還記得當年長安之地流民遍野,野地之中舉目望去都是宛如行尸一般,連樹皮草根都挖掘出來,一塊餅子就可以換一條人命的場景。

  退兵罷!

  斐潛嘆息。

  主公英明……荀攸拱手說道。荀攸的建議是保守一些。

  主公三思啊!龐統皺著眉頭說道。龐統的意思可以冒一些風險。

  荀攸沒有錯。荀攸是站在民生角度來說,打下漁陽之后,不僅要維護漁陽,而且如果真的天氣轉為惡劣,那么不可避免的將會出現大規模的流民潮,關中三輔之地,將會承受新的巨大壓力,再這樣的情況下,繼續維持一條漫長的補給線,就是自尋死路,不如舍棄漁陽,先穩住自身再說。

  龐統也沒有錯。龐統是站在戰略角度來考慮的,漁陽無疑就是幽北的立足之地,有了漁陽,整個幽州才能算是盤活了,而且若是關中氣候如此,那么冀州豫州同樣也是會遭受一樣的災害,而舍棄在此時攻克漁陽,那么不僅是之前所有的鋪墊都浪費了,還等同于給了曹操喘息的時間。

  選擇權歸斐潛。

  斐潛最終選擇了保守。

  打到現在,在優勢的情況下撤退,斐潛也很不甘心,但是問題是打下來,就要守,如果不守,那么又何必費力去打?但是真要守住漁陽,在目前看來,將會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

  很明顯,打下漁陽之后,漁陽并不能迅速的恢復自給自足,至少在一兩年,也就是一兩季的收獲之下,沒辦法做到的,所以前期一定是需要大量補給。

  這些補給的糧草兵卒,不管是從陰山轉運到常山,再從常山送到漁陽,還是從上黨到太原,再走太行山到常山,再到漁陽,若是平日里面雖然路途遙遠,但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但是若是在全面受災,南北皆困頓的情況下,還要擠出錢糧長距離運輸……

  另外一個方面的問題,小冰河氣候影響的可不僅僅是斐潛,還有大漠之中的那些游牧民族,在饑寒交迫之下,若是斐潛要維護這么長的一條補給線安全,又要投入多少精力人力物力財力?

  退兵。其中緣由,子龍仲達之處,某自會書信以告……斐潛擺擺手說道。雖然這樣做,的確是比較的郁悶,但又能如何?把人先留住,至于漁陽,將來自然還有機會。若是留不住人,即便是取了漁陽,將來也有可能失去。

  越是身處高位,便越是要小心謹慎。

  畢竟一紙號令,便是牽扯千萬之家。

  有些東西,即便是最為深刻的傷痛,亦或是回憶,都會隨著時間慢慢的變淡,變得模糊,最終有一天可能什么都想不起來,只留下一個疤痕,但是欲望,卻不會隨著時間的變遷而消失,甚至還有可能越來越饑渴,越來越強烈。

  斐潛要控制治下那些士族大姓,地主階級的貪欲,也同時要控制好自己的欲望,但是做出這樣的取舍,依舊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

  難取舍,但是也必須取舍,畢竟在取舍之間,就是整個的人世間。

  這一次可能是全國范圍內的氣候變化,關中三輔自然是不可能避免,甚至有可能會影響到川蜀之地。嗯。斐潛忽然想起了某一些人來,說不得將來這小冰河時期的破局之路,就落在了這些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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