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授知道曹純是什么意思,他也知道曹純知道他明白曹純的意思,但是曹純這個意思并不是沮授他個人的意思,也不能代表曹操的意思,而要真讓他按照曹純這個意思做那就真的沒有什么意思了,但是如果不這么做,也會顯得這個意思更加的有這方面的意思,到最終恐怕誰都沒啥意思。
啟稟將軍,此物……沮授拱手說道,恐為離間之計也……
曹純瞇了瞇眼,離間之計?軍師不妨直言……
曹純不知道這個有可能是驃騎那邊丟過來的攪亂軍心的謀略么?曹純又不傻,他當然知道,但是他知道歸知道,不代表所有人都知道,所以他需要一個人講出來,然后他才裝作剛剛知道的樣子,這樣一來,他就不是獨斷專行,而是聽從了廣泛群眾意見的領導。
至于這個事情究竟是怎樣,是對是錯,是真的是假的,其實曹純心中早就有些打算……
別以為領導在問意見的時候,是真的在問意見。
將軍明鑒……沮授拱手低頭,繼續說道,若是漁陽兵將人心穩固,驃騎定是難以攻伐,故而以此策離間將校,方可乘虛而入也……
曹純看著沮授,然后忽然展顏而笑。軍師所言甚是!如此就煩勞軍師,遣人告之儁乂,此乃驃騎粗淺離間之策,切莫分心顧慮,一切以大局為重!
沮授自然是應答,退下不提。
曹純則是看著沮授離去,盯著盯著,左眼皮忽然抽動了幾下,讓曹純有些不舒服,不由得伸手按了按。
曹純自己也知道,張郃未必有問題,但是萬一呢?
真要是有問題,而自己毫無防備,那就是大問題了。
比如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對吧?
若是張郃真的問心無愧,為什么不遇到了現在這種情況,就自我解除了兵權孤身來見,自然曹純就不會懷疑了,對吧?
亦或是干脆那個啥了,不就是兩全其美了么?
沮授會這么說,曹純也覺得并不意外,甚至有些失望。這木盒內藏錦袍的意思,既然沒有夾帶,自然就是隱喻了,而沮授竟然絲毫不提!
袁氏之人,果然不可重用!
不過,驃騎之下,似乎也都是異姓將校,為何……
或許,這其中也可以做一做文章?
曹純沉思著,背著手,望著西邊,默然不語。
而在城外西邊營地之內的張郃,聽了沮授派人的傳話,也是沉默了半天,最后擺擺手說道:沮軍師,某知矣!
兵卒自然不會多想多說一些什么,行禮之后離開了。
張郃輕輕喟嘆一聲。
這,還是表示不相信自己,否則連這些話都不會說,也不用說。果然不是曹氏夏侯氏,終究是難有出頭之日啊……
張郃想到此處,忽然整個人站了起來,瞪大了眼睛,轉頭看向了西邊。不會吧……若真的是如此……那么……這太可怕了,定然不是如此……
雖然張郃嘴上說不會如此,但是心中卻越發的肯定就是這樣,連帶著面色都有些發青起來,皺著眉頭在帳篷之中來回轉圈,卻想不出什么好的方法來應對,最后只能是閉上眼,極其郁悶的長嘆一聲……
說起來,張郃投降曹操,雖然在這個時間節點上,和歷史略有不同,但是實際上本質卻差不多,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出入。
從某個角度來說,袁紹對于張郃,還算是夠意思的了……
張郃兵敗,袁紹依舊交付重任,甚至讓張郃統領騎兵偏軍,襲擊曹操側翼。如果是袁紹對于張郃原本就有意見,恐怕張郃第一次失敗的時候,就會被袁紹殺了。
然而反過來說,袁紹之所以容納張郃,是因為張郃在袁紹之下,表現的很聽話。張郃會表現的聽話,是因為他知道,像是不聽話的那些將領,即便是能力再強,袁紹也不喜歡,甚至會動了殺心。
所以,張郃表現得聽話,并不是真的聽話,而是不得不聽話。
但是聽話,并不能完全代表就能被重用……
張郃最早的時候,投的是韓馥。
那個時候,河間國也沒有逃離戰亂的毒手,張郃帶了一幫鄉勇,或許是為了重振家楣,又或是為了保家衛國,便投奔了當時擔任冀州牧的韓馥。
然而韓馥無能,不能用,于是乎張郃便來到了袁紹之下。
剛開始在袁紹之下的時候,張郃還很興奮的,四世三公啊,就像是后世入職了阿貓阿狗阿貍什么的一樣,似乎只要有能力,便是一條金光大道鋪展在腳下……
當然,麴義也是這么認為的,而且麴義堅信不疑,要做出一番大事來。所以麴義確實做出了一番大事,然后死了……
張郃親手殺死的麴義,也殺死了自己曾經的夢想,從那個時候開始,張郃知道,這些高高在上的人物,并不是看起來那么的光彩照人。
張郃就開始沉默起來,很小心觀察著周邊,然后越看便越是心驚肉跳,惶惶不安。
整個冀州,都爛了。
爭權奪利,勾心斗角,為了打壓政敵,不惜動用任何手段,表面上笑呵呵,背地里下黑手。麴義就是一個犧牲品,張郃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就會步上了麴義的后塵,成為第二個,或者第三個的犧牲品。
就跟當年荀彧和郭嘉一樣,覺得袁紹已經外表光鮮內里腐朽了的張郃,再一次敗在了曹操手下之后,心中清楚自己已經沒有了機會,回到袁紹之處定然是沒有什么好果子吃,同時又覺得處于上升期的曹操,肯定能比袁紹那邊要更好,要更有機會,所以,張郃最后跳槽了。
當跳槽的興奮期漸漸平靜之后,張郃就發現了曹操這里,其實和袁紹哪里,也沒有什么太大的差別。好是肯定好一些,但是也有限。
袁紹以兒子來統領各州,曹操以曹氏夏侯氏來權掌郡縣,差別很大么?
袁紹之下冀州士族勾心斗角,曹操麾下朝堂之內暗濤洶涌,差別又有多少?
袁紹用人,是先防才用,曹操用人,是邊用邊防,這其中的差別,會有天地云泥之差么?
張郃以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新的出路,一個輝煌的未來,但是當真的踩在了這條路上的時候,發現這不過是另外的一種福報而已。
再跳槽?
對于漢代人來說,張郃投了韓馥,然后韓馥是讓給了袁紹,所以這其中并沒有張郃什么事情,也沒有背主的嫌疑。因為韓馥在讓出冀州的同時,也就等同于也同時讓出了張郃等人的管理權限。從韓馥到袁紹,并不算是張郃跳槽。
但是從袁紹到曹操,是張郃主動的,或者說,半主動的。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張郃現在就是背主之人,這也是為什么曹氏夏侯氏的人并不是非常待見張郃的原因。背主,不是漢代的道德主流。即便是這樣的行為可以給曹操帶來好處,但是旁人依舊瞧不起,甚至是蔑視。
就像是許攸。
許攸給曹操提供了大量的情報,使得曹操在一定程度上獲取了對于袁紹作戰的優勢,居功自然不小,但是又如何?
曹氏夏侯氏犯了一次錯,即便是再嚴重,或是小懲或是大誡,也就結了。
許攸呢?被殺了。被殺得冤不冤?天子要是真沒那個什么意思,許攸敢動?但是天子屁事沒有,許攸卻死了。沒有任何一個人為他說一句話,也沒有人提及許攸他之前的功勞,表示可以抵罪什么的……
這,和麴義的下場,又有什么差別?
因此,曹純懷疑他所做出來的一些舉動,張郃心中也清楚。甚至張郃猜測,曹純也知道張郃多少也清楚,曹純這么做的意思,就是要張郃自證。
可問題是張郃怎么自證?
像一個自爆卡車一樣,沖上去死一波?以死明志?
當然,這是曹純所希望的。張郃知道如果他真的這么做,曹純一定會很傷心,很惋惜的替他上表請功,然后曹操也會很悲哀,很痛惜的追封張郃,給一個超高的榮譽,并且也會給與張郃的遺孀一個非常高的待遇,比如曹氏安撫贍養計劃什么的……
但是張郃并不想死。
如果想要死后的榮譽,被曹操重重圍困的時候他就可以選了,何必到了現在才來選?
現在的局面,就是曹純知道,張郃也知道,曹純知道張郃知道,張郃也知道曹純知道,但是張郃裝作不知道,而曹純知道張郃裝作不知道,所以異常惱怒,也更加的懷疑……
但是這些,并不是讓張郃感覺恐懼的要點,而是張郃突然有一種感覺,他和曹純當下的這種尷尬,是不是完全就是驃騎麾下所計劃之中的,并且還利用著這樣的情況,要將他和曹純,甚至更多的人,一點點的推向深淵……
這究竟是誰在謀劃?
張郃不寒而栗。
司馬懿搖搖晃晃,半閉著眼坐在馬背上,身體隨著戰馬的韻律上下起伏。司馬懿很喜歡這種感覺,這種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感覺,怎是一個爽字了得……
嚴格說起來,大多數的文人都喜歡這樣的感覺,不光是司馬懿一個人喜歡。反正上戰場親手殺敵么,司馬懿對付幾個小兵大體上還是可以,但要是像趙云那樣七進七出,想出來就出來,想進去就進去的武勇無雙,就基本上算是今生無望了。
不過司馬懿也有他擅長的事情,比如攪風攪雨攪屎棍,呃,是運籌帷幄。
驃騎將軍斐潛喜歡用陽謀,不知不覺當中也影響了不少人,司馬懿也漸漸的喜歡上了這樣的模式,雖然他覺得自己兩手都要抓,陰陽都要硬,但是從感覺上來說,確實是陽謀更舒服一些。
至于陰謀?
那玩的就是刺激,心跳,和陽謀完全不一樣。
就像是這一次,司馬懿就差將離間之計寫在了木盒上,大大方方的表示,偶就是在離間,怎么了,不行么?
如果張郃是已經在曹操之下混了五年十年,或者不需要那么久,至少不像現在時間那么短,司馬懿就不會用這樣的計策,因為那個時候就不像是現在這么有效果了。
當前袁氏剛敗不久,袁譚死于非命,雖說袁熙投了曹操,但是冀州人士未必全數都立刻服帖,曹氏夏侯氏和袁氏老臣這些人之間,本來就是有不小的間隙,離間之計針對的并不是曹純和張郃,而是曹氏和袁氏!
袁譚不管怎么說,都是在曹操的關照之下死了的,雖然曹操一再宣稱說是驃騎派人動的手,但是實際上如何,大家心中多少都有些數。
縱然曹操什么都沒做,但是順水推舟斬草除根的可能性么……
斬別人的草,除他人的根,固然是很爽,但是有一天這草,這根落到了自己的頭上,自然就怎樣看,都不是一件令自己舒爽的事情了。
因此冀州人士要像是潁川那樣和曹操配合無間,基本上來說,至少在現在這一個階段時間內不太可能。更何況即便是潁川之人,也有潁川的利益需求,不一致的時候也會跳著腳鬧,就更不用說新磨合期都還沒有完全度過的冀州了。
后世游戲之中,招降一個人之后就可以看到忠誠度,君主和將領之間根本不需要什么契合啊,剛性啊,賞賜一下,忠誠度就夸夸往上漲,實在不行,開個作弊碼修改器什么的,全部都給改到滿值,所以還需要去關注什么離間不離間?
但是現實里面,冀州人士和曹操之前才鬧過一場,作為河內溫縣出身的司馬懿,又怎么會不知道,不利用這個信息?
離間之計的威力就顯現出來了。
那么離間之計是為了招降張郃?
呵呵。
至于張郃怎樣,是生是死,司馬懿完全不在乎,他就想透過這一條縫隙,將釘子扎進去,然后扎得深,痛,流血!
然后永遠無法愈合……
隊列的前方。
將軍……甘風顛顛的跑到了趙云面前,像是一個剛吃了一盤淺碟子狗糧的二哈,不僅是沒吃飽,還將饞蟲勾搭出來了,這一次還是讓我去吧?我保證,一定能打得那些家伙屁滾尿流!甘風揮舞著拳頭,差點表示說自家的大槍饑渴難耐了。
趙云看了甘風一眼,說道:這一次去,又不是馬上就打的,說不得還要輸一場……你還去么?
啊?甘風愕然,什么?為什么?
趙云哈了一聲,自己先去想想,想明白了再來找我……駕!說完,也沒繼續理會甘風,徑直催馬,向前而去。
甘風歪著頭,想了半天,依舊是不太明白,眼珠轉轉,便撥馬到了道路一旁,等司馬懿搖搖晃晃的到了,便湊了過去,軍司馬,這個,請教一下哈……將軍說……要打輸一場……啥意思啊?
司馬懿拱拱手,是不是將軍讓你多想想?為何來問我啊?
嗨!甘風哈哈笑了笑,這個不是……那個啥,我一時想不出來么……甘風一邊說著,一邊從馬鞍側囊里面掏出了一塊皮子來,有些諂媚的送到司馬懿面前,這狐貍皮子,是我前幾天獵到的……軍司馬正好墊上,坐得也舒服些……
呦……甘校尉有心了……司馬懿笑著接了過去,點頭說道,既然如此……便給校尉些提示罷……這一場啊,你輸了,沒用,將軍輸了,才有大用啊……好了,就這么多,你再去想想就是……
呃……誒,誒,就這?哎,別走啊……
旌旗烈烈。
趙云等人逼近漁陽。
氣氛便是一天比一天緊張,一路之上曹氏的斥候往來不斷,但是趙云等人似乎并沒有什么遮掩的意思,也沒有派遣斥候進行追殺,但是也不允許曹軍的斥候過于靠近,就這么堂堂正正的一點點的遞進了漁陽之下。
司馬懿給曹純的戰書,自然是大罵曹純各種不對,比如搶劫商隊啦,和鮮卑人狼狽為奸啦等等,曹純想要反駁也反駁不了,想要硬氣一些說欲戰便來戰也不敢,因此干脆就什么都沒回復。
但是很明顯,司馬懿并不想這么放過他。
當趙云司馬懿等人抵達漁陽之后,第二天一大早,當朝陽剛剛從山邊很勉強的爬出來的時候,一場大戲就上演了。
十幾名特意挑選出來,嗓門強悍,天生具備獅子吼功力的兵卒,對著漁陽上下就開噴了……
本身戰書就有些類似于檄文,原本就是要申明自己這一方是大義在手,然后把討伐對象貶得一文不值,罵罵祖宗三代,牽強附會,含沙射影,潑潑污水什么的,也是情理中事。所以當大嗓門的兵卒開始誦讀司馬懿給曹純的戰書的時候,聲震四野,漁陽內外皆聽得清清楚楚……
被人罵,被人堵著家門口罵,被人堵在家門口指著鼻子罵還不了嘴,曹純自然是火冒三丈,可是又不敢就此大開城門出去決戰,只能讓位于城西的張郃先出戰。
在這一刻,曹純甚至在心底暗中大吼,張郃張儁乂!請榮耀的去死罷!某于此地,并著漁陽上下,一同見證你的生命的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