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你,你爹是你爹,你不是你爹,你爹也不是你……
我知道,知道……但是我們有規矩,不能亂了規矩,這是要掉腦袋的事情,我給你方便了,誰給我方便?我掉腦袋的時候你會來替我掉么?
這個沒辦法,不是我不幫你,是我這里不負責辦這個的……我這里只是管個代發煤炭而已,其余的事情么……
除非你拿的是你的牌子,否則我們也沒有辦法發給你……
這是規矩,驃騎將軍制定的規矩……
牛大郎腦袋嗡嗡作響,深一腳淺一腳往回走。
小妹欣喜的迎了出來,但是看見空空的竹筐,遲疑了一下,然后什么都沒有問。
夜幕降臨了。
村寨之中,若是夏天,夜間是能聽見一些蛐蛐蟈蟈,還有些青蛙、貓頭鷹的叫聲的,此起彼伏,好生熱鬧。但是現在只有風聲,呼嘯著,似乎從土墻茅屋之中各個裂縫當中努力擠壓著,穿透著,試圖將縫隙擴大,然后將房屋吹飛。
牛大郎睡不著。他坐著,盯著屋頂那用茅草、枯枝、石頭堆疊起來的屋頂,聽著風吹著房頂。還有積雪壓著房頂發出的嘁哩喀喳和窸窸窣窣的聲響,害怕著下一刻房頂就隨風而去,被風吹走,亦或是被積雪壓垮,將他們全數活埋在其中。
仿佛被這一陣呼嘯的風聲驚動了一般,屋內角落之處也跟著傳出了一連串咕咕咕的聲音。
草棚的角落,凌亂地堆著幾團麥稈,它們小部分枯黃,大部分已經發黑,躺在這堆散發著霉味的麥稈上方小妹蜷縮著身體,雙手用力捂住肚子,許久才將強烈抗議的胃部重新安撫平靜。
饑餓的感覺終于稍微緩解了一些小妹沒有理會嘴角沾到的泥土和草稈趕緊重新躺好努力壓抑著呼吸的節奏。少動彈幾下,少呼吸幾次,饑餓的感覺就會來慢一些就能熬得更久一點。
牛大郎默默的嘆了口氣走了過來,抱住了小妹,摟著小妹似乎瘦的只剩下了骨頭的肩膀睡罷……家里有我……沒事的沒事的……
牛大郎心中暗中下了決心明天一大早就要去鄭縣去辦理牌子的更換事項然后再去領回煤炭來,一定,一定要去,即便這就意味著牛大郎要在冬日里,來回需要走二十余里的路……
牛大郎暗自對著自己發狠就像是他的父親牛四夏對著自己發狠一樣。
次日清晨。
鄭縣。
懶洋洋的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縮著腦袋的老兵緩緩的拉開了城門,然后迎面冷風一擊,頓時一個哆嗦連忙就想要往回走,卻猛然間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腳,嚇得嗷的一聲便差一點蹦起來!
直娘賊!老兵忍住了差一點一腳踹出去的沖動,叫罵道,你個瓜慫,在這里干哈啊……
牛大郎哆嗦著爬了起來,冷的渾身發著抖,波、波、波波……得,德,特塔……
嗨!老兵嘆了口氣,將牛大郎拉進了只是開了一條縫的城門,然后指著城門內部的一角,說道,看把娃凍咥……暖和暖和再說咧……
城門之內的角落雖然也不見得又多么暖和,但是至少不用被寒風直吹,蜷縮著抖了片刻之后,牛大郎才算是緩過了氣來,將來意和老兵說了一遍。
老兵看著牛大郎,目光之中略微帶出了一些難以描述的味道,沉默了片刻才說道:你娃啊,聽伯伯的,莫去咧,等太陽大些,便趕緊回家算球咧……
牛大郎遲疑了一下,搖頭,然后很用力的搖頭。
老兵嘆了口氣,然后指了指城中的街道,犟娃子,由得你……這條街道往北走,看見紅色大門就是縣衙咧……你這牌子,要到那邊去換……
牛大郎掙扎著起身,然后要向老兵拜謝,老兵卻已經背著手搖著頭,不再理會牛大郎徑直走開了。
冬日,街道上并沒有多少人,只有幾個明顯是勞役身份的,拿著木鏟和木撅,有一下沒有一下的扒拉著……
牛大郎踉蹌走過,這些勞役連眼皮多抬一下都沒有。
雙方沉默著,交錯而過。
然后勞役默默的,將被牛大郎踩出了腳印的積雪地面劃拉掉。
縣衙紅色的大門緊閉,沒有人進出,但是側面圍墻之處有一排房間,有不少小吏來來往往進進出出,便是處理一般事務的官廨。
確實,縣衙并不難找,見到往來的官吏也很多,但是牛大郎卻不知道應該找誰。大漢王朝,對于百姓還算沒那么多規矩,在漢初推行黃老之政的時候,甚至還保留一定的春秋習俗,民間農夫可以登堂論政,所以牛大郎到了縣衙所屬的官廨之處的時候,并沒有像是后世封建王朝嚴禁靠近多少米否則就是格殺勿論一樣。
即便是如此,牛大郎依舊四處碰壁。
什么?換牌子?我不管這個,你找別人……
走開!走開!別擋路!沒看到這里忙著么?走開!
什么牌子?不知道……走走走走,別在這里晃蕩……
你瞎眼了啊?這里是縣衙大堂,是隨便人都可以進的么?滾!
牛大郎捏著牌子,看著來來往往衣冠整齊的官吏,茫然且無助。牌子上已經干涸顯得有些發黑的血跡,不知道是被汗水還是雪水沾染了,似乎暈染得深更大了一些。
汝欲……嗯,你是要來辦什么事情?一名年輕的小吏來來回回了好幾趟,看見了牛大郎傻傻站在走道旁,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問道。
牛大郎像是見到了救星一樣,連忙將自己的事情敘說了一遍。
年輕小吏眨巴了一下眼,你說,你是……牛四夏的兒子?
牛大郎點了點頭。
年輕小吏眉頭微微皺起,左右看了看,輕聲說道:辦牌子,要找戶曹……但是……哎,我勸你還是等來年開春,縣里重新修訂名冊的時候再辦……現在來辦……怕是不妥……
牛大郎緊緊的捏著牌子,搖頭,不,我要辦……
年輕小吏退后兩步,眼珠子又是左右快速掃了幾下,然后勉強笑一下,由你,由你……某還有事,少陪,少陪……說到最后兩個字的時候,年輕小吏已經遠離,就像是牛大郎是一個瘟疫源頭一樣,避之不及。
胡操……牛大郎不知道戶曹究竟是什么,以為是有人叫胡操,便只是倔強的找了一個又一個,然后到了戶曹的官房之處。
干什么的啊?變更牌子?怎么不是繳交里長亭長來辦啊?
要領煤炭?哦,給我罷,在這候著……
戶曹值守在外的小吏也沒認真看牛大郎的牌子,懶洋洋的接過了,轉頭進去了。
牛大郎喘了一口大氣,恭恭敬敬的上交了牌子,然后蜷縮在戶曹門房之外的墻角,似乎已經看到了獲取煤炭的希望,被凍得有些僵硬的臉上露出一些笑意。
戶曹房內,主官皺了皺眉,停下了筆,變更銘牌?怎得不等開春再辦?為了更好的征收賦稅,每一年開春,在開始準備耕作播種的時候,都會有專人下到各個村寨,查明更新戶籍情況,大多數的戶籍變動和修訂,都是在那個時間進行。
呵……為了區區煤炭,這些刁民……戶曹主官聽了下人的稟報,冷笑了一聲,很是不屑。但是發給民戶的煤炭又是驃騎將軍直接下撥的,鄭縣戶曹也沒有資格說不讓其領,因此便說道,且放一旁,待某先處理完了此事再說……
日漸西斜。
戶曹終于是辦完了桌案之上所有的事項,不由得伸了一個懶腰,然后瞄見了一旁的那個木牌,微微皺了皺眉,伸手取過,頓時目光一凝。
牛四夏!
戶曹主官忘不了這個名字!
要不是這個該死的牛四夏,如何有今日這么多的事情!
要不是這個該千刀萬剮的賤民,又如何會使得自家姐夫丟了縣令之職!
要不是……
該死的刁民,竟然還想著變更牌子,領什么煤炭?!
戶曹主官臉上橫肉直跳,幾欲將木牌摔出,最終還是忍了下來,然后呵呵笑了兩聲,將木牌輕輕放在了一旁,遠遠的推開,然后重新坐了下來,將原本已經辦完的行文又重新再拿了回來,展開,一字一句細細看,慢慢讀……
暮色漸漸涌動上來,寒風一陣緊過一陣。
在官廨左近來回奔走的小吏漸漸的少了,最終云牌響起,官廨大小官員陸續開始下堂回家……
牛大郎哆嗦著,終于是見到了拿走他牌子的那個小吏,連忙拖著已經是麻木僵硬的腿,上前詢問。
什么?小吏極不耐煩的說道,某已經替你交給了戶曹主事……我怎么知道?沒有辦下來,就是還在辦么,急什么急……你的事情重要,其他人的事情就不重要了?你以為天底下就只有你那一件事了?啊?你再等等就是了……別拉著我,起開!
牛大郎茫然且無助,他覺得他們說的似乎都有道理,但是又覺得似乎也沒道理,但是在有道理和沒道理之間的區別究竟是什么?牛大郎也表述不出來,甚至也連想都想不清楚。
怎么辦?
還沒等牛大郎想出什么辦法來,官廨負責值守的兵卒已經開始往外轟趕了,準備清場關門了。
夜風呼嘯,寒冬不由分說的張揚著他的威嚴。
一隊巡檢提著氣死風燈而來,雖然這些老兵已經離開了戰場,但是依舊步伐穩健,縱然寒風凌冽,也不能使得他們畏手畏腳,日里三次,夜中兩次巡查都是一絲不茍。
何人在此?!燈火晃動之下,為首的巡檢頭領發現街角之處似乎有一個黑影。
黑影沒有動。
幾名巡檢擎出兵刃,高高挑起燈火,舉步向前。
自從驃騎將軍被刺殺了兩次之后,雖然和巡檢頭領沒有多少關系,但是這些關中巡檢頭領就覺得簡直是被人扇了好幾個耳光,私下若是談起之時更是咬牙切齒,于是對于平日里面的異常便是提升了十二分的謹慎,唯恐再次出現什么疏忽。
逼近了黑影,為首的巡檢頭領愣了一下,收了兵刃,怎生還有個娃兒……
巡檢頭領伸出缺了無名指和小指的手掌去推牛大郎,卻發現觸手冰寒,甚至連牛大郎身體都有些僵硬起來,似乎都凍在了街角一般。
取酒來!這娃快凍死咧!
巡檢頭領大吼道,立刻有人遞上了懷中溫熱的酒囊,還有人解了大氅,蓋在了牛大郎的身上。巡檢頭領給牛大郎灌了幾口酒下去,然后便是抓了幾把在一旁的積雪,往牛大郎的臉上手上腳上就搓了起來……
半響,牛大郎終于是呻吟了一聲,恢復了些神志。
娃兒,你為何在此?巡檢頭領問道。
啪子,爬……啪排……牛大郎牙齒哆嗦著,上下打架,根本說不清楚。
先背上!帶回去再說!
巡檢頭領揮了揮手,便有人上前,將牛大郎背在了身上。
燈火晃動之下,雪花紛飛。
牛大郎趴在其中一個人的背上,恍惚之間就像是回到了小時候,他也是這樣趴在他爹的背上,溫暖且堅強……
嗚……
牛大郎咬著嘴唇,一粒眼淚從眼角滑落,飛進了夜色之中,似乎變成了一片晶瑩的雪花,飄飄蕩蕩,落在了這一行人踩踏出的腳印上。
次日清晨。
巡檢頭領帶著牛大郎又到了官廨之處,戶曹何在?
有小吏上前,點頭哈腰的稟報道:戶曹今日沐休……
嗯?哈!巡檢頭領冷笑了一聲。
從戰場之上退役下來之后,巡檢頭領也漸漸的從一個只是知道廝殺的漢子,到現在多少知曉一些官場陰暗面的基層官員了,聽聞了小吏所言,自然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也沒有表示一定要將戶曹叫回來,而是點了點頭,又帶著牛大郎離開了官廨。
牛大郎雖然不解,但還是相信昨夜救了他一條性命的巡檢,跟著他走出了官廨。
知道什么是規矩么?巡檢頭領看著牛大郎向前走,一邊走,一邊說道,這天下,有很多規矩……將軍給你們發煤炭,憑牌子人頭領,這是規矩,你牌子不對,不能給你,這也是規矩……牌子是歸戶曹之下管的,尋常人等不得擅動篡改,這同樣是規矩……十天可沐休一次,這也是規矩……
規矩啊,其實大多數都談不上什么特別好,特別壞的……就像是這刀……有人拿著行兇,也有人拿著救人……巡檢絮絮叨叨的說道,哈哈笑著,說起來,還是將軍的規矩多……哈哈,那個時候某在軍中,就連拉屎拉尿都有規矩……
驃騎將軍是好人,他的規矩都是好的……牛大郎忍不住接口說道。
巡檢頭領腳步停頓了一下,然后笑了出來,拍了拍牛大郎的肩膀,你啊……哈哈……啊,到了……
巡檢頭領到了一處院落之前,敢問農學士可在?
門口值守的兵卒通稟之后,便有一人走了出來,拱手見禮,孫巡檢,不知何事尋某?
巡檢頭領指著牛大郎,大略說了一下,農學士就明白了,微笑著捋了捋胡須說道,這有何難?且隨某來……
巡檢頭領拱手致謝,農學士擺擺手說道:正直冬閑,并無妨礙……這倒也是真話,要是等來年開春的時候,即便是真的再來找農學士,農學士都未必有時間去辦這樣的瑣碎小事。
重新回到了官廨之后,農學士出示了官印,調取了戶籍文檔,然后根據牛大郎家庭的變動情況,重新補充修改了戶籍內容,并在修改的內容文字上加蓋了自己的小印,然后又讓縣衙之內的工匠刻了新的木牌,大概用了還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就全數辦完了,等嶄新的牌子交到牛大郎的手中之時,牛大郎還有些不敢置信……
當下在驃騎治下的縣鄉之中,有權利更改戶籍資料的,除了戶曹,就是農學士,當然大多數時間農學士都不會主動去編制戶籍,而是作為監督和監察存在。
天色尚早,便早些返回罷!巡檢笑著,制止了牛大郎的叩謝,去吧,去吧……
牛大郎走了幾步,遲疑了一下,又轉身回來,低著頭說道:孫伯伯……如果我來年投軍,家中老娘還有小妹無人照顧怎么辦?
你要投軍?為何?巡檢頭領問道,你好像是獨子罷?
牛大郎點頭道:是……但是我想,我想像孫伯伯一樣,投軍,上戰場,立功,將來才能當巡檢……這樣,才會懂更多的規矩,用這些規矩……而不是……而且我家耕牛被拿去抵債,來年耕作……怕是……
明白了……你是獨子,若是投軍,你家的民田就變成了軍田,賦稅減免……耕作收獲之事,倒也無須多慮了,自然有人替你耕作,收成也有你家老娘妹子得一份,又有安家錢糧……如此說來,倒也不錯……巡檢頭領點頭說道,然后在牛大郎面前晃動了幾下他自己殘缺的手掌,可是戰場之上刀槍無眼,囫圇的上去,即便是能活下來,也未必能完整的回來……你可是想好了……而且軍中規矩更嚴,就像是昨夜,你就是違背了宵禁……初次違背,按律五鞭!某念你年幼,又是事出有因,故而暫免……但是你若是要投軍,便不再是百姓,而是兵卒!軍中軍法,絕無留情,若要投軍,先要領了這五鞭!你可敢么!
說到了后面,巡檢頭領臉色一沉,聲色俱厲。
牛大郎沉默著,捏著木牌,良久,抬起頭來,目光定定的看著巡檢頭領,我敢!
巡檢頭領眉頭微微一動,然后就像是冰雪消融一般,嚴寒變成了笑意,行了,某知道了,過完新年,若是你還有此等決心,便來尋某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