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首原。
晴空萬里,碧色如洗。
拜將壇上,旌旗招展。
趙云趙子龍,上前聽封!
禮官的大嗓門縱然是在鐘鼓聲當中,依舊清晰明亮。
隆隆鼓聲之中,趙云步出行列,抬頭挺胸,一步步的登上拜將壇。
這一刻,是屬于他的榮耀。
戰鼓震蕩,聲聲就像激揚血氣,角號悠揚,聲聲宛如黃沙撲面!
趙云一路向上,面容依舊平靜,可是心中難免澎湃,畢竟他是眾將之中,第一個封賞之人,這也說明了在驃騎此處,已經從一個黑山賊寇,如今成功的轉變成為了三色旗幟之下第一武將。
斐潛選擇趙云作為排名第一,除了趙云的軍功確實彪炳之外,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趙云沉穩,沉穩得不像是他這個年齡的人。
當然,趙云也并非完全沒毛病,據斐潛留心觀察,趙云最大的問題就是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堅定保皇派,這一點,讓斐潛有些奇怪。畢竟當年拋棄常山等等邊境的,是大漢皇帝,讓這些民眾走投無路,變成黑山賊的,也是大漢昏庸的朝堂,而再這樣的情況下,趙云依舊是一顆紅心,甚至有比呂布還要更加堅定的尊皇之意,這真是有些意思。
歷史上趙云投了劉備,未必沒有這方面的意思……
羅老先生書中,為了襯托劉備,很多人自然成為了亂臣賊子,但是實際上一些人并非像是三國演義當中所描述的那么不堪。比如袁術和呂布。雖然袁術最終名頭也臭了,呂布后來在陳珪的勸說下,也和僭越的袁術斷絕了聯姻結盟,可見呂布在對待漢室的態度上仍然是擁護的。并且呂布的這種擁護的態度,是當時廣為人知的,因此孫權后來于赤壁之戰之時才會說:老賊欲廢漢自立久矣,徒忌二袁、呂布、劉表與孤耳。
這一句話,很有意思。
雖然孫權話語的意思并非是贊揚呂布,而是標明自身,但同時也說明了,如果說袁術當時真的已經稱帝,呂布之前就頂著一個亂賊名號,那么愛面子的孫權,是不會將袁術和呂布都放在自己前面的。
所以袁術和呂布,其實在孫權眼中,至少不是公認的亂臣,頂多就像是劉表一樣,有些僭越的投機分子而已。而在東漢末年,僭越之人還少么?那個諸侯沒有僭越?從這一點來看,要么是陳壽寫三國志到了吳書的時候疏忽了,要么就是陳壽故意留下來的后門……
當然,作為保皇黨,見到劉協那么不堪于用,尤其是這一次趙云親眼見到了劉協所表現出來的遲疑和軟弱,想必也是對于趙云一個不大不小的打擊。
國之重任,唯之嘉勛,分陜而治,實委賢良。常山趙云趙子龍,智勇果敢,親率精銳,并逐陰北,斬將奪旗,靖清并幽,忠孝克敏,長驅卑庭,功在社稷,資質殷實。今奉天子令,行詔制,拜平北將軍,封上曲陽亭侯,邑二百,寄爵關內,領幽北陰山軍事!此詔!
趙云上前拜倒,雙手接過詔令,然后叩謝,起身,面向拜將壇之下,將詔令雙手高高擎起,頓時鐘鼓絲竹之聲大作,奏以嘉賀之曲,同時四野觀禮軍民一同高呼,三次方落。
趙云轉身再拜斐潛,斐潛點頭,再從一旁侍從金紋紅底漆盤之中,取了紫白二色的綬帶,親自給趙云懸掛在腰間,然后再授予金印。
趙云再次轉身,接受軍民恭賀,然后三拜斐潛,然后從東面通道緩緩下到了拜將壇的二層,等待結束之后的夸街游行。
第二名站上拜將壇的,是從函谷趕回來的太史慈。
太史慈多少還算是比較近的,而一些身處偏遠趕不回來的,也就自然沒有辦法在現場接受斐潛的親自封授,只能說等待斐潛派人分頭傳達了。
德懋懋官,功懋懋賞,克寬克仁,方正有夏。東萊太史慈太史子義,氣勇雄渾,首贊奇略,親率飛羆,突進遠飚,肅清槐路,威鎮宵小,忠于王事,肅遏警巡,撫慰河洛。今奉天子令,行詔制,拜鎮護將軍,封惤亭侯,邑一百五,寄爵關內,領弘農司州軍事!此詔!
太史慈同樣獲紫白二色的綬帶,龜鈕金印。
御侮折沖,德撫西土,戒戎于伐,戡翦患遺。雁門張遼張文遠,忠孝克彰,策用謀遠,西城沖要,鎮蕃治藏,典戎教化,聲績備舉,戰功顯著,內外聿宣。今奉天子令,行詔制,拜征虜將軍,封西都亭侯,邑一百五,寄爵關內,領漢中隴南軍事!此詔!
張遼舉步上前,受紫綬金印。
呂布原本的舊有溫侯之稱,如今去之,改九原縣侯,稱安西將軍,拜任西域都護,也同樣是授紫綬帶,金印。
徐晃、魏延在外統兵,不能親自到場,便只是宣讀了詔令,分授鎮軍將軍和征蜀將軍,授青綬,金印,分別駐守關中和川蜀。
另有黃成、馬延、馬越、張濟、張繡、姜冏、許定、蒙恕、李典、朱靈、張烈等人,分授中堅將軍、虎牙將軍,游擊將軍,驍騎將軍,以及屯騎校尉、越騎校尉、步兵校尉、長水校尉、射聲校尉、平虜校尉等職位。以上校尉,雖說名為校尉,但是其實都是大約等同于四品雜號將軍,所以也不算是差了。
至于像是凌頡,廖化,徐羽,王忠,劉雄等等暫時都沒有什么新功勛的,也就略微上調了一點點,從無名校尉都尉,換成了雜號,大約等同于上調了半個級別,凌頡是建忠校尉,然后同時也追封了張晨,龔俊為建義校尉、討寇校尉。至于廖化,則是護軍校尉,也算是斐潛給與這個三國著名長跑將軍的一點偏愛。
黃旭為定威校尉,許褚新來,就排在了魏都后面,分別也是加了一個雜號的武威、武衛都尉,作為斐潛的護衛頭領,維護斐潛周邊安全。
既然稱之為拜將,所以龐統之流基本上就暫時作為觀禮之人了,即便是徐庶那樣半個武將加點模式的,既然領的是文職的官,那么就頂多被稱之為相,而不能稱之為將了。
同時,四方鎮守不能長期缺少重將,所以封將不能拖,至于文官么……
龐統等人的安排和升遷,并沒有在拜將壇之上進行,而是要在臘月初十那一天,在將軍府拜授。
趙云等人,在兵卒護衛之下,奔馳長安,繞城受夸不提。這樣的一次大規模的封賞,意義深遠,除了之前提及關于軍功爵位的制度,也是讓斐潛當下底盤當中的士族百姓,明白在三色旗幟之下,有如此強盛的武將隊列,可保護平安穩定。同時斐潛也借這個機會,搭建出東西南北四個方向上的防御戰區,劃出了區域防御體系,打破了漢代原有的郡縣局限,類似于唐朝的節度使,只不過民生政務依舊是在郡守縣令的管理之下,這一點,尤為重要。
漢代律法之中,郡縣之兵并不能跨越郡縣調動,當年孫堅擔任長沙太守的時候,打敗了區星之后,又有周朝、郭石等人在零陵、桂陽一帶行亂,孫堅就越過郡界,前往征討,最后平復。雖然說孫堅當時也未必全數都為了公心,但是跨越郡縣征討,縱然有功,也受到了彈劾。
而現在片區防御體系建立之后,郡縣的邊界概念就會變得模糊了起來,而且更加靈活,斐潛可以根據需要增加或是減少軍區管轄范圍,以對應新的需求,而且也將軍權和民政徹底的剝離開,使得地方太守的權限進一步降低,同時也可以通過調整軍區的大小,來很便利的制衡將軍的職權,或者說干脆輪值,五年調換一次等等,都可以有效的遏制軍權派系泛濫……
當然,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制度維護良好,運作合規有效的情況下,而大多數的時候,破壞遠比建設來得更容易,就算是再完善的制度,也有被玩壞的時候。
若是斐潛這一代過后,會不會在某些人的破壞和鉆營之下,斐潛當下看起來不錯的舉措,屆時反而成為了惡政,也很難說。畢竟人類先天性的自我毀滅的因子還是很多的,使得一部分人即便是也要動不動謾罵一番,發泄戾氣,更何況若是真的牽扯到了利益的時候?
熱血民眾為了趙云等人的榮耀歡呼,看著如林如岳的軍旅夸耀行進,便是高呼雀躍,興奮異常,但是士族子弟之中,并不是所有人愿意吃風沙,飲雨雪,踏生死,戰九荒的,或許是因為覺得自己羸弱的身軀并不適合戰斗,或許是覺得自己天生下來就是智慧型的人才,拿刀弄槍的太過于低級了,所以這些人更感興趣的,是趙云等人被冊封之后所展示的那些東西……
嘖嘖,分陜而治啊……
一些人開始擠眉弄眼起來,心照不宣的發出各種聲音。
而另外一些沒讀過這個典故的,亦或是還沒有想起來的,便略顯得尷尬的附和著,然后攢唆著已經領悟的人來解釋一二。
此乃周王典故是也……
周武王勞病而逝,周成王年幼懵懂,便由周公旦和召公奭共輔之……
西周滅商并非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周文王周武王兩代人,雖說最后完成了滅商大業,但是周武王姬發,卻沒能夠長久的享有天命,在剛剛建立西周之后不久,或是因為過度勞累,或疏是因為感染了疾病,很快的就去世了,甚至來不及為身后做出安排。
雖然說當時將周武王之子,周成王推上了王位,但是成王年幼,不能執政,因此在當時的西周形成了一種王權真空狀態,西周國體動蕩。
當時的周公旦作為周武王姬發的親弟弟,他決定攝行天子政,以此來輔佐年幼的周成王,維護周王朝的延續,但周公旦的舉措卻遭到很多人的反對,不僅有遠方諸侯的反對,就連周室內部的宗親也對他的攝行天子之政產生了懷疑,其中最大的阻力便是來自同等地位的召公奭。
后來周公旦說服了召公奭,兩個人將周王朝土地一分為二,鑿了一根高三米五的石柱栽于分界之處,稱作立柱為界。據史籍《左傳·隱公五年》記載:自陜而東者,周公主之;自陜而西者,召公主之,由此兩個人分別治理周朝國政,度過了周成王危險期,也才有了后來的成康之治。
當然,斐潛用在對于趙云的評語之上,肯定不能算錯,畢竟分陜而治這個詞,本身也有切割出一部分區域委任賢才進行管理的意思,而趙云統管陰山幽北,也正符合這樣的情況,但問題是,如果說這個不是僅僅針對于趙云,而是有另外的意思呢?
如今山東山西,加上斐潛現在手中的西京尚書臺,這不就是當年周成王年幼不能理政,然后立柱為界,劃分東西的再次呈現么?
然后便有人恍然大悟,在東,周公旦平遺民之亂,召公奭在西,則鼓勵農桑,方有甘棠之詞也……如此說來,驃騎如今,欲效召公?
一群人相互看看,都覺得很有這個可能,畢竟現在東面確實還有叛亂未平,曹操還有好幾個對手,倒是西面斐潛這里,四周都差不多平了一遍,倒是可以好好發展一下農桑。
故而方有「德懋懋官,功懋懋賞」之語也……忽然有人冒出一句來,驃騎心思,果然巧妙啊……先有「分陜」,后有「懋懋」,嘖嘖,真是絕妙,絕妙啊……所謂德懋懋官,功懋懋賞,出自《尚書仲虺之誥》,簡單來說,就是德行高尚的便授以高官,功勞大的便給以豐厚的賞賜。
仲虺之誥,此乃仲虺之誥!啊,哈,此為古文書也……
咦,如此一說,倒也真是!驃騎厭今文繁瑣,讖緯難辨久矣,「分陜」乃言周公事,古也,另有「折沖」亦為大雅之詩,皆取古文!嗚呼哉,莫非今文,不得其用乎?
今文繁瑣,多有違駁,青龍寺有論,且言真正,古文今文,唯真求正……
旋即樓就歪了,從武將的詔書討論到了今文古文身上,然后越歪越遠。
普通人士,大體上就是說個熱鬧,就算是真的說了一些什么,也未必當作一回事,但是消息在幾天之后傳到了在許縣的曹操之處,當這幾份的制詔擺在桌案之上的時候,曹操也不免心中升騰感慨,一時間難以言表。
尤其是分陜而治四個字,簡直就是直透進曹操心中,覺得墨色如血,就連那些筆畫轉折都鋒銳無比,刺得腦仁生疼,心間煩悶。
雖然說大多數人都認為,周公旦和召公奭的分治,奠定了成康之治的基礎,但是曹操知道,其實周公旦和召公奭,還有周成王三個人之間的關系,未必像是儒家所傳頌的那么和諧美好……
在分陜而治之中,獲得聲名的,是召公奭,而周公旦么,就有些多少啞巴吃黃連的味道了。
牧野之戰只是戰勝了商王朝的中央政權,地方貴族未必完全順服周王朝,而周武王短祚,幼主在位,朝野不穩。早在武王時期,周公旦就作為王室的重要人員,參與到周的政權建設的方方面面。周公旦有相當的政治能力,也積累了相當的政治經驗,所以周公旦攝政,似乎順理成章,但是問題是周武王并沒有任命其攝政。
這就很有意思了。
周文王有五個孩子,分別是長子伯邑考、次子武王發、三子管叔鮮、四子周公旦、五子蔡叔度,伯邑考被紂王做成了人肉羹,周文王吃了之后還裝作不知,稱贊其鮮美無比,方讓紂王放下心,說誰謂西伯圣者,食其子羹尚不知也,最后放了周文王。
所以當周武王去世時,管叔鮮、蔡叔度在外作戰鎮平諸侯,因此,在武王的嫡親弟弟中,周公旦是最年長,且身在朝堂之中的。
史記當中記載,成王少,周初定天下,周公恐諸侯叛周,公乃攝行政當國。這也就是說,成王是武王的合法和指定繼承人,周公攝政并不是出于武王臨終時的安排,至少不是正式的任命,也不是出于周王室眾人的推舉,而是出于周公自己的決定。
《史記·魯世家》記載,周公踐祚代成王,攝行政當國,《禮記》中更是直言周公踐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在《大誥》等多處也發現周公稱王,并以王命的名義發布命令的。可見,周公所做的,不僅僅是代行攝政而已,很有可能還直接將周成王踢到一邊,自己稱王了。
隨后便是三監之亂。三監之亂實際上是管叔鮮和蔡叔度不滿于周公旦執政,因此,三監之亂具有爭奪王位的性質,而為了能夠抽出手來對付管叔鮮和蔡叔度,周公旦不得不和召公奭約定了分陜而治,具體約定了一些什么,已經不可考,但是有一點很確定的就是,周公旦承諾了將來要還政給周成王,所以召公奭才愿意做周公旦的后援,治理農桑支持其作戰。
而周成王的年齡,大概也就是十來歲的樣子,就和曹操擔任司空,開始攝政的時候的劉協差不多,因此若是將分陜而治套用到當下的話,究竟意圖所指是什么,也就很清晰了。曹操甚至能想象得到,如今在長安之中,斐潛通過這幾分制詔,所露出來的一張從容且略帶嘲諷的嘴臉……
周公旦想要成為王,但是無法脫離周王朝的禁錮,又必須以周王朝的名義征討四方,結果辛辛苦苦謀劃經營了七年,最終還是不得不還政于周成王,那么曹操呢?
沉默了許久,曹操最終拍桌而起,高呼酒來,然后站在了堂下回廊之處,迎風舉起了酒爵,有此對手,方為人生快事!且行之,看孰為周召?!
感慨了幾聲,曹操忽然想到了一些什么,回過頭又盯著桌案上的抄撰而來的那幾份斐潛封令,然后一絲笑意擴展出來,旋即大笑起來,笑得甚至眼淚鼻涕都快噴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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