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族的語言,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東西。上下等級之間,親近疏密都分得非常的清楚,這一點,頗有些像后世的一些國家,同樣一句話,就分出三四種格式,若是用錯了,就等著吃排頭罷!
親近一些的說你你我我,大體上沒有什么問題,就像是漢代皇帝對著自己熟悉的大臣,也會常常說我,而不是始終稱朕,但是這并不代表皇帝一開口就是這么通俗化,士族子弟就可以直呼對方的姓名……
最繁瑣的,依舊是在士族子弟之間,交談的時候會大量夾雜典故,而這些典故或許在士族子弟之間都默許認為是應該眾所周知的事情了,所以也很少特別解釋,就像是在米國,叫Franklin的可能是人,也可能是人見人愛的大額鈔票,米國人都懂,而其他人可能就是聽了蒙圈。
當郭嘉說出陳不占這個人的時候,斐潛就開始在腦海當中搜檢這個人起來,然后迅速的上下關聯,頓時就推測出了一些郭嘉講這句話的含義。
陳不占這個人么,大體上在漢代還是正面評價的,畢竟一句不敢以私害公,也就足夠了。更何況這倒霉孩子到了戰場,雖然什么都沒干,就給嚇死了,但是也反過來也證明說這孩子是真害怕,之前的那些行為不是裝的,可就是這么害怕,依舊要上戰場,這種勇氣,確實可嘉。
畢竟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放棄。放棄基本上都比堅持要跟困難一些,所以郭嘉引申的意思,應該不是在陳不占這個人上面。
那么很簡單,陳不占死了之后的事情也自然沒有什么好聯系的了,唯一可以進行聯系的,便是導致陳不占死亡的原因,也就是整個事情的起因……
崔杼弒君。
崔杼這個人呢,有一天一不小心看見了一個小寡婦棠姜氏,然后不是說最俏一聲孝么,回去之后便念念不忘,覺得自己怎么也是龍傲天第二,怎么能夠讓見過的美人就如此離開?于是怎么也要搞到手。
東郭偃勸說崔杼,說主上,你和棠姜氏不合適啊,你們是同姓啊,男女辨姓,今君出自丁,臣出自桓,不可,崔杼一瞪眼,表示小老弟你傻了吧,什么時候統治階級制定出來的律法是限定統治階級自己的?然后執意納之。
這個棠姜氏果然不是省油的燈,后來不知道又怎么跟齊莊公搭上線了,然后齊莊公也是個奇葩,不僅是睡了棠姜氏,還拿著崔杼的帽子送給別人,侍從連忙阻止,齊莊公卻說,不為崔子,其無冠乎?
結果自然就被崔杼發現了,于是乎就有了后來的崔杼弒君之舉。
所以,郭嘉隱藏起來的意思,大體上說的就是這個了。崔杼違背禮法在前,殺了君主在后,這個人自然不怎么樣,莊齊王沒有當諸侯王的樣子,睡臣子的老婆不說,還到處宣揚,自然也是不怎么樣。而那個被夾在其中的棠姜氏,為了避免氣抖冷,就不多說了……
三個家伙亂搞,然后陳不占倒霉了,現在斐潛和曹操打仗,郭嘉倒霉了。
至于誰是崔杼,誰是齊莊公,誰是棠姜氏,便各自對號入座罷!
哈哈……斐潛哈哈笑了起來,說道,正如奉孝所言,當齊之季世也,戎馬不駕,卿無軍行,公乘無人,卒列無長。今民知陳而不知齊,其為善乎?弗知奉孝以為如何?
斐潛并沒有和郭嘉爭辯自己是崔杼還是齊莊公,也沒有否認陳不占這個人,而是順著郭嘉的言辭說道這就是齊國的季世。方才不是郭嘉說齊國的陳不占么,現在斐潛就表示既然要說齊國,就來說齊國。
之前郭嘉說的陳不占,是齊莊公的事情,而齊莊公死后,由齊景公繼任,斐潛所說的,便是齊景公的事。陳乞,也就是田乞,在齊景公末期,利用手中的權利,收買人心,齊景公卻沒有阻止陳乞做這樣的事情,導致百姓只是知道陳乞而不知道國君,便成為了齊國動亂的根源,在齊景公死后,便發動了叛亂,否決了齊景公所立的太子,然后擁立了公子陽作為國君,把持齊國朝堂,專擅國政,排除異己,橫斷獨行。
曹操原本就是陳國起家,陳留人士,加上現在朝野之中的模式,斐潛所指代的陳乞究竟是誰,也就自然很淺顯了……
其實封建王朝很有意思,當鼓吹著什么盛世的時候,大部分都意味著開始要走下坡路了,反倒是說著現在還很苦還很難的,多少還能上升一些。
就像是大漢當下,其實很多士族子弟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不過很多士族子弟無能為力,他們知道王朝面臨了危機,可是他們也知道造成王朝危機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自己,這正是最為痛苦的,因為在這樣的環境之下,麻木遲鈍也許比敏感清醒要好得多。麻木了,就可以不去看,就算看見了也沒有反應;也不用去想,腦子心靈完全處在停滯的狀態,因而也就沒有了因此產生的痛苦。由清醒敏感所帶來的痛苦,恐怕是最讓人難以承受的。
這也是五胡亂華之后,許多士族子弟開始興盛五色散,放蕩形骸的一部分原因……
末世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而身處在漩渦當中的人,明明看到了漩渦,但是要游出去,擺脫漩渦的威脅,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甚至不管付出多少個人的努力,都依舊會被這個漩渦吞噬。
郭嘉愣了一下,旋即說道:關中之民亦……可是只說了一半,郭嘉卻停了下來,然后閉上了嘴。郭嘉原本的意思是想要說在關中的民眾也是只是知道驃騎,而不知道陛下劉協,但是也立刻反應過來,第一,斐潛多次向朝堂進貢過,也排遣過使節供奉春篙和秋獲,雖然不是什么值錢玩意,但是要說驃騎之下的民眾不知天子,多少站不住腳;另外一個方面曹操把持朝堂是擺在面前的現實,若是說斐潛迎了天子之后也好不到哪里去,但那是將來還未發生的推測,以還未發生的推測來否決當下已經發生的現實,顯然也是說不過去的,因此郭嘉只是說了一半,便不說了。
斐潛也沒有想要繼續為難郭嘉,逼著他當場吐血的需求,所以見郭嘉不再冒刺頭了,便表示先讓郭嘉下去休息,畢竟郭嘉腦袋上還帶著傷,萬一搞得情緒太激動腦溢血了就不好玩了……
郭嘉也是身心疲憊,方才強挺著和斐潛過招,到了現在多少也有些吃不消了,也就沒有再堅持什么,只不過快到了堂下的時候,又停住了,回頭說道:國之四象,如天道焉,陰晴圓缺,但不可棄也……望驃騎將軍慎之,三思而行……
說完,郭嘉也沒等斐潛回答,便又拱了拱手,在侍從的攙扶之下,緩緩走了。
斐潛愣了一下,旋即笑了起來。這個郭嘉,竟然還沒有忘記當年在潁川之時斐潛說的那個玩笑……
士族體系的成立和發展,其實脫不開其扎根鄉村,擁有大量的人口土地的原因,再加上西漢以來的學術推崇,儒家文化,使得強宗大姓可以通過文化和聲望,進一步的鞏固自身勢力和加強地方影響力,使得國家在進一步統合政權的時候困難重重,國家的政治極難滲透到鄉村地方上。
面對末世之時,清醒且痛苦的人,無疑郭嘉也算是其中一個,但問題是就連郭嘉這樣的寒門子弟,其實內心當中也并不希望士族世家就這么退出歷史的舞臺,還是希望能夠讓世家士族能夠持續下去,縱然這個制度郭嘉也知道并不好。所以郭嘉才說出了希望斐潛能夠三思而行的言語。
這么說來……
斐潛忽然想到了一些什么,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黃旭在一旁看著,以為斐潛對于郭嘉不滿,不由得說道:主公,此人過于無禮!何客待之?郭嘉的身板和個鵪鶉差不多,雖然黃旭對于士族土話不是很熟悉,但是多少也懂一些,知道郭嘉方才沒和斐潛多客氣,心中也多少有些不爽。留得一條性命,應該感恩戴德才是,還敢出言頂撞,真以為刀不利?
斐潛愣了一下,回過神來,擺了擺手,此人必有后用……某只是想到別的事情……晚脯做好沒?也給郭奉孝送一份過去……
既然斐潛決定了,黃旭也自然沒有什么其他意見,應答了一聲,便走下堂,將空間留給了斐潛。
這個郭嘉……
雖然說郭嘉口風很緊,什么關于許縣的消息都沒有透露,可是到了最后,不知道是因為情緒上的落寞還是身體上的疲憊,終究是露出了一點馬蹄出來,讓斐潛察覺到了。
當然,依舊不是許縣的情報,而是其他方面的。
郭嘉不認同斐潛自己,這一點,從言談之中可以察覺得出來,結合最開始的時候郭嘉用的陳不占的例子,似乎也說明了在郭嘉心中斐潛和曹操的位置。
這家伙,斐潛不由得搖了搖頭,該不會是跟曹哥太久,然后被曹哥洗腦了吧?這種軍事政治上面的事情,哪里有什么純正的對錯黑白之分?到一個人身上,具體某個事情或許可以分出黑白對錯來,但是如果說整個政治結構統治階級,外表白里面黑就已經是非常不錯的理想狀態了,有的甚至直接一黑到底的,別說白了連灰色都找不到的都有。
雖然說郭嘉說的陳不占是諷刺斐潛的,但是反過來,這也說明了其實曹操跟郭嘉也肯定探討過士族世家這個方面的話題,說不定兩個人已經有了一些初步的想法和方向,所以才有陰晴圓缺,不可棄也的說辭。
當下大漢的士族世家,這種類型的存在形式,其實是一種社會現象,是和當下的社會生產方式、國家政權對社會基層的控制力、統治方式與技術能力、文化上的向心力、市場信息交換的頻度,還有交通等等相關民生事業的先進程度相適應的,相對應的。可以說大漢時期的士族世家多少在一定的范圍之內還有國這個概念,可是等到了曹丕先掀翻了桌子,司馬老二有樣學樣之后,規矩被打破,國的概念被顛覆,五胡亂華之后連漢人的名頭也被踐踏泥塵的時候,國的概念徹底完蛋,使得各地只剩下了家族,士族門閥便沒有了制約,膨脹得無邊無際……
直至宋朝,通過科舉進入官場的這一幫人,通過座師和門生形成了穩定的利益輸送鏈條,科舉士大夫官僚在朝堂一家獨大,士族和門閥才算是逐漸的退出了主導位置……
社會的變遷,必須通過生產形態的轉變、生產力的提高、社會文化和政治體制變遷等諸多方面共同作用而實現,實際上,在社會動亂中,一些士族在動亂中衰落,另一批士族卻在動亂中崛起,只要中古社會生產方式和基本形態沒有重大轉變,士族政治的格局很難會有根本性的變化。
郭嘉是有遠見的聰明人,曹操顯然也是,所以這兩個人,甚至連同依舊在許縣的荀彧,可能都有了一定的共識,也就是執政之后要怎么進行改革,所以,不管是荀彧還是郭嘉,都認為斐潛就是一個搗亂分子,是他們要進行大漢王朝改革的阻礙……
結合歷史上的種種后續發展來看,曹操也確實作出了一些改進,未必不是在這個時間段和郭嘉荀彧商議出來的舉措,比如唯才是舉,比如也提拔了大量寒門子弟等等,雖然最終依舊是不得不和士族世家妥協了,可問題是現在的曹操郭嘉等人完全不知道啊!
這么一來,似乎有些東西也可以說得通了。像是曹操知道郭嘉死去的時候的痛苦,以及曹操晚期的時候荀彧的空盒子之謎……
重點應該是在空上面,有可能曹操想要表示的是落空,虛幻,付出的努力只是得到了一個空盒子等等,也同樣表示曹操準備徹底放棄了和荀彧郭嘉原本商議好的路線,所以最終荀彧悲哀莫大過于心死,選擇了服毒自盡。
這樣的結果顯然也影響到了荀氏,甚至綿延到了曹丕之后。歷史上,荀氏二號人物荀攸,在第一批進入曹氏太祖廟祭祀的時候,甚至沒有他的位置。荀攸在曹魏的地位和功勞有目共睹,畢竟是荀攸帶頭勸進曹操加九錫、稱魏公,然而荀攸這么做,在建安十九年死去卻沒有得到謚號,在正始年間才被追贈謚號,有趣的是和荀彧一模一樣的謚號:敬。
這當然不可能是曹丕表示自己很忙,或者說是臨時工疏忽了所能解釋和推脫的了,這也是荀氏家族當中另外一個很有意思的歷史謎團。
可問題是,歷史上的發展只有斐潛才知道,現階段的曹操郭嘉荀彧他們還對著自己選擇的道路充滿了希望!只有斐潛才知道他們想要走的路子實際上行不通!而曹操郭嘉荀彧等人,或許現在就認為斐潛才是他們道路之上最大的障礙!
呵呵,斐潛笑了起來,這還真是有些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