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窮自然氣短。
國家也是如此。
戰爭,在大多數人的觀念里面,都是需要花錢的,所以在大漢,甚至在后面的王朝之中,沒有錢的時候,有些人連戰爭都不敢打……
一個國家的財富,體現在很多方面上,甚至相互之間都有關聯,后世王朝之中以士為首,重農輕商的思想,雖然說在階級統治上更為方便,更加鞏固,但是實際上也削弱了其他方面的發展,甚至因為遏制商業,導致整體的社會畸形,財富積累不足。
就算是到了宋朝,雖然商業大幅度發展,但是那個時候王朝發展商業,卻并非是看到了商業的未來前景多么誘人,而是因為年年歲歲要上繳給周邊的胡人政權大量的財富,宋和遼有澶淵之盟,其中一有條是:宋方每年向遼提供“助軍旅之費”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
宋和金國有紹興和議,宋每年向金納貢銀25萬兩,絹25萬匹。
宋和西夏有宋夏議和,夏取消帝號,名義上向宋稱臣;宋歲賜絹十三萬疋、銀五萬兩、茶二萬斤,節日再另行賞賜。
這就等于花錢買面子,雖然叫賞賜,叫議和,不過和歲貢差不多。只不過換了個說法而已,這么多的錢,自然不可能再砍商業,但是作為宋朝的上層統治階級來說,他們絕對不會允許商業階級翻身的,所以縱然在宋朝這樣的時間點內,也不可能發展出資本主義出來。
商業發展不足,很大的可能性就導致國家財富緊缺,而一個國家財富緊缺,就會引發各種問題,最簡單來說,甚至連保家衛國都要畏手畏腳的……
一般來說,戰爭確實是要花錢的。
這也是后世許多士人,寧可交歲貢,都不愿意進行軍制變革的原因,在他們看來,軍制改革太麻煩,太花錢,還不如年年直接給“友邦”一些錢財了事,而且還不用擔心武人勛貴重新崛起來分權奪利。
但是如果說可以花別人的錢,打自己的戰呢?
“今天所要說的,是牧野之戰……”長安講武堂之內,驃騎將軍斐潛站在高臺之上,看著臺下以徐晃為首的將校,侃侃而言道。
斐潛難得來講武堂一次。
正好徐晃也因為劉琦的事情,自然也不可能于川中久留,便一同或者說押送,或者說護送著劉琦來到了長安,便在徐晃講述完他在川蜀之中的作戰過程之后,斐潛上臺開講,也算是給這些未來的軍隊中高層的一次培訓。
講武堂一直都有展開軍中校官的教育,然后在外的統兵大將回歸之后,都會到講武堂之中,或者以自己的戰例,或者講一些其他人的戰例,來告訴這些軍校,為什么這么做為什么那么打……
之前是張遼,現在徐晃回來了,自然是讓徐晃來進行主持。
“對陣雙方,商王帝辛,周王姬昌。雙方兵力大致是,商十五萬至二十萬人,周有四萬至五萬人……”斐潛敲著黑板,然后寫了一些簡約的數字,“兵力上,周是處于絕對劣勢,可最終周王贏了,有誰能說說看,究竟是因為什么?”
對于斐潛來說,黑板和白灰筆,算是最為簡單的一種提前罷。
“因為周王得道?”有人說道。
“呵呵……”有人在竊笑。
“當時若是商王帝辛贏了,那么周王的這一次戰爭,就會被稱之為叛亂……先不討論這個問題……”斐潛點了點黑板,說道,“如果說得道,也沒有錯,但是不能簡單用‘得道’兩個字,而是具體要說在軍事上,周王究竟獲取了什么優勢?商王又有什么弊端?”
“如果說得道,就是得到了大多數人的支持,那么在軍事上,就要說怎么做的,然后怎么會得到這些人的支持……”斐潛繼續說道,“然后再進行反思,看看我們自己做的事情之中,有那些是做好的,那些還沒有做好,這樣才算是真正的有了自己的思考,才算是你們自己的收獲!”
“舉個例子你們看一下……”斐潛在黑板的另外一邊寫了商王帝辛四個字,然后又寫了東夷二字,最后連線起來,說道,“有人說商王之敗,是因為東夷之亂,而東夷之亂又是因為商王對于東夷的欺壓和殘暴,但是真的就是這樣么?”
“這里是商王的地盤,然后從這里到這里……”斐潛在黑板上畫著,“全部都是東夷的,而且東夷不是一個完整的國家,而是很多小部落組建而成的……同時,商王帝辛登上王位之后,曾經召集過四邊的諸侯軍隊進行一次演習,但是唯獨東夷拒絕派人參加,這對于商王來說,無疑是一種叛變的前兆,又或是一種權勢上挑釁,如果商王什么都不行動,又會有什么問題?這,就是商與東夷之間的戰爭起因,而這樣的一場戰爭,商王打贏了!商王的大軍,在東夷獲取了勝利,從朝歌一直打到了東海,勢如破竹,但是最終這樣的勝利,卻不能帶來王朝的延續,反而在牧野一場敗仗,便全局崩潰,又是為什么?”
其實紂王攻打東夷的原因很多,斐潛只是在這里提了其中的一條,因為商周時期很少有詳細的資料傳下來,所以斐潛也只能是對于當時的情形,有一些推測而已。
商王朝當時已經發展得無處可去,東夷這種松散的軟柿子,自然就是首選。
對內,紂王上臺之后已經無地可封,神巫和大臣把持了朝廷,為了自己能有更多的話語權,紂王不敬神巫,罷免大臣,這就導致在內的矛盾劇烈演化;對外,四方諸侯從一開始受封于商,到后期逐漸實力擴大,紂王自然也就想著要“削藩”,于是也就有了沖突……
“是勞民傷財?”臺下有人說道。
斐潛點了點頭:“簡單來說,就是跟著商王出去打仗的這些各處的諸侯,沒有獲取相應的好處,反而要承擔龐大的開銷,所以這些諸侯的兵力,最終不干了……牧野之戰,商王被迫只能收集了奴隸來進行戰爭,而商王忘了,這些奴隸是怎么來的……”
奴兵不是不能作為戰兵使用,歷史上也有許多奴兵扭轉戰局的實例,但是那些奴兵大多數都是經過了一番的調教,而紂王當時的奴兵,混雜了大量的才發生不久的戰爭紅利,從東夷等地掠奪而來的人,這些人又怎么肯盡心盡力為紂王而戰?
同時,因為紂王在內部的矛盾,使得紂王也無法選擇在朝歌堅守,被迫只能進行野戰,當然,這就是另外的一個方面的問題了……
“反觀周王,一開始的時候就跟所有跟著他一同進軍的各個部落講清楚了,有什么好處,大家怎么分……這就是《尚書》之中的《牧誓》……所以別老說什么讀書沒有用,多認幾個字還不如多練力氣什么的,下次再有這樣的說詞,自己去領軍法!”
眾將校一片哄笑。
對于這些將校來說,確實是很多人不能適應講武堂的規矩,對于他們來說,要讀書寫字,真的比拿刀砍人要更痛苦,但是如果不讓這些人通曉文字,明白道理,那么也就不可能打破原有的禁錮,無法完成斐潛想要達成的目標,因此就必須通過各種實際的舉例,來讓這些原本習慣了拿刀的人,開始有興趣拿筆,有自己的思考,而不是應付了事,過關了就行。
“當一個國家疆土擴大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就不能完全依靠本國的軍隊進行戰爭……”斐潛敲著牧野之戰的四個字,“所以必須懂的如何利用仆軍……而用的好的,用得差的,都在牧野之戰之中展現得清清楚楚……看看,商王就用親身經歷告訴我們,第一個,中軍空虛,被人攻擊了,就有多么的可怕,第二,戰斗不能平衡分配利益,兵卒離心之后,人數多也沒有用!”
有一句話叫做,“武官不怕死,文官不貪財,則天下平矣”,但是反過來想一想,是不是代表著,武官貪財無所謂,文官怕死沒問題呢?所以往后的王朝之中,文官貪生怕死投敵,武官斂財不擇手段,似乎也是屢見不鮮。
統軍在外,一言而下,生死立判,若是草菅人命,掠奪成性,也并不為奇,但是這樣的將領往往會極大的敗壞掉原本辛辛苦苦積累下來的王朝聲譽,導致事態朝著惡劣的演變方向發展。
“現在大漢的疆土比商周時期的國土要更大,將來或許還要更大,那么必然不可能所有的戰爭,都由中央往四周去派兵……”斐潛指點著,“就像是商王遇到的情況一樣,東夷有亂,中央派兵,南方有叛,中央也派兵,結果等周王來的時候,中央空空如也……”
“所以,如何用仆從軍,如何用好仆從軍,就是今日講授牧野之戰的一個重點!戰爭是獲取利益的最強大的手段!勝之,可獲國!敗之,可覆邦!同時,各位也要明白一個觀念,也是在這里重復強調的一個事情……”斐潛環視一周,說道,“既然是同衣同袍,便是氣息相關,皆為一體!利則皆利,害則具害!故而,考慮利益,要從整體上面來考慮,若有害群之馬,只想著個人私利,而害眾人者,自當嚴懲不貸!”
“在座諸位,將來奔赴各地,若是做得好,便是功勛蔭子孫,榮耀滿門楣!”斐潛繼續說道,“但是如果疏忽大意,因利忘形,不僅是毀了自身前程,還會害了同衣同袍!各位,切記!切記!”
眾人齊聲應答:“謹遵驃騎教誨!”
斐潛點點頭,說道:“今日便講授于此,諸位回去之后,三日之內上交一份牧野之戰的思考心得,交到徐將軍處!散了罷!”
眾軍校或是略有心得,或者是長于短嘆的各自散去不提,徐晃在一旁一直認真聽著,此時才上前拱手說道:“驃騎之意,是今后便要多納胡人仆軍了?”
斐潛點頭說道:“禁軍鎮中央,邊軍統領仆從軍征四方……只有如此,國中方無空虛之憂……”
徐晃思索著,也點了點頭。
東漢中央朝廷虛弱,不僅是肛不住董卓,就連黃巾之亂的時候也沒有辦法進行有效鎮壓,不得不仰仗各地士族的力量,同樣反過來滋生了各地豪強的野心……
仆從軍。
換做后世的名稱的話,應該叫做代理人戰爭。
由于不完全需要中央朝廷出全資,往往只需要出一部分錢財,甚至是一個名號,所以代理人戰爭比動用中央禁軍出征,明顯來的更加節省費用……
而代理人戰爭這種方式,運用最為熟練的,并不是華夏農耕民族,而是周邊的游牧民族。
游牧民族戰爭過程中,只要是打贏了,就從來就沒有什么越打越窮越打越弱的,都是像是滾雪球一樣,越來越是龐大,這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代理人模式。這對于華夏農耕民族來說,特別是對于當下的漢人來說,是一種全新的戰爭模式。
斐潛看著思索著的徐晃,說道:“大漢以往也做過,但作得不好……調之如調牛馬,斥之如斥豕犬,賞之如賞蟲豸,如何能得長久?”
戰爭就是為了掠奪,殖民,擴張,如果說累死累活都是自己,好處又都是別人的,有誰肯干?想要讓仆從軍認同大漢,認同大漢的所有的一切,不是靠口號喊一喊就行的,而是要讓這些家伙實實在在的獲得了利益,使得這些人和大漢的利益捆綁到了一起,到了那個時候,就不是大漢一個人的戰爭,而是周邊所有的人的戰爭,不是大漢向外擴張,而是周邊的求著大漢向外擴張……
只有做到了這樣,整個大漢的軍事才會越打越強,否則縱然像是漢武帝一樣擊敗了強大的對手匈奴,也其實是失敗的,因為漢武帝無法占領大漠,哪怕是將匈奴打得裂開來,狼狽逃竄,都沒有獲取原本應該獲取得巨大戰爭紅利!
徐晃沉思良久,說道:“若是如此,豈不是人人言利?人人皆言利,無利不進軍,又將如何?忠義敢死之士,又將如何處之?”
斐潛大笑,拍了拍徐晃的肩膀,說道:“如此,這個便是你的題目了!嗯,給你五天時間,你可以先看一看學員的文章,或許有些觸類旁通之效……”
立場不同,看待的問題往往就不一樣,就像是對于大漢看起來是有利的,但是并不代表對所有人有利,這就需要進行調整和平衡,當然這些東西還是讓徐晃自己去想才更有效果,斐潛若是直接說答案,也不見得能讓徐晃以及講武堂之內的軍校都能記憶深刻。
一個王朝要改進,要強大,當然不是說一條腿長就可以,就跟水桶一樣,每一片都需要增長變大,這樣裝在王朝之中的財富,才會越來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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