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
靜謐無聲。
小喬騰的一下從床榻上坐了起來,急促的喘息著,大眼睛之中目光散亂,驚慌的就像是一只被嚇壞了的小鹿。
“來人啊……掌燈……”周瑜也被小喬的舉動帶醒了,輕輕撫上了小喬的后背,“細君又做惡夢了?”
在外屋值守的貼身女婢連忙進來,點燃了燈火,然后垂手在一旁聽候吩咐。
“取些熱湯來……”周瑜吩咐道,然后坐起,取了掛在床頭架子上的外袍,輕輕披在小喬身上,“夢都是反著的……沒事的……”
小喬這才有些回過神來,緊緊的握住了周瑜的手,“朗君,我……我夢見姐姐……夢見姐姐生了……生了一個……”
小喬哆嗦了一下,臉上依舊帶著幾分惶恐之色。夢中的古怪情形依舊在大腦當中留存了一些記憶,但是這樣的記憶會很快消散,甚至前一秒鐘還記得,后一秒鐘就已經有些淡忘了,不過在夢中的情緒,倒是會留存較長的時間,所以現在如果讓小喬詳細描述夢境,她描述不出來,只是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恐懼。
“郎君……我姐姐……”小喬轉頭看著周瑜,“……她,她不會有事吧?”
周瑜溫和的笑了笑,這個笑容多少給小喬一些撫慰和力量,“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一段時間你思慮過重,所有便睡得不安穩……你姐姐現在于四方居中安養,又有兵卒護衛,能有什么事情?”
“哦……”小喬低下了頭,手依舊緊緊得握著周瑜的手掌,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從獲取一些溫度一樣,“也是……”
“熱湯來了,”周瑜伸手接過,然后遞給小喬,“慢慢喝,小心燙……喝了便歇息吧……別再多想了……”
“哦……”小喬乖乖的接過了熱湯喝了,然后重新躺倒,卻又抓住了周瑜的手臂,過了半響才又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只是眉頭依舊皺著,就像是兩片被烈日曬蜷曲的小柳葉。
周瑜看著,等小喬睡了一會兒,氣息稍微平穩了一些,便將頭下的錦枕塞到了小喬的懷里,果然過了片刻之后,小喬便松開了抓著周瑜手臂的手,開始抱著錦枕了,額頭還在錦枕之上蹭了蹭……
周瑜無聲的笑了笑,然后起身,披上了外袍,走到了外間之中,對著婢女擺了擺手,然后指了指內室說道:“小心伺候著……某去書房……”
月色清朗。
周瑜背著手,衣袍在夜風當中飄然。
曾幾何時,周瑜只想著雙手用來指點江山,覺得背著手的人總是一股老朽之氣,直至有一天,周瑜也將手往后一背……
一朝天子一朝臣。
孫策雖然不是天子,但是孫權卻認為是。
孫權為了完全控制軍權,自然是要和這些跟著孫策以久的老將動一些心眼,這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意料之中并不代表著就能完全接受,尤其是黃蓋等老將。
作為跟著孫家上一輩的軍中老將,孫權這個基本上沒有經歷過什么戰陣,也沒有取得什么戰功的當家的,自然不可能得到什么高度認可。在孫權面前低下頭顱,這些老將一部分是看在吳夫人面上,一部分則是聽從了周瑜的勸說。
孫家,當下就像是身處薪材之上,再容不得再有半點火花……
若是真的內部動起手來,恐怕雙方都是萬劫不復的局面,白白將孫家打下來的所有江山一切拱手讓給了江東士族。
書房之中,一燈如豆,搖搖晃晃,就像是孫家當下的局面。
小喬只惦記著她的姐姐,而周瑜要考慮得更多,不僅有孫堅的遺志,還有孫策的臨終囑托……
孫權展現出了控制欲極強的狀態,而這個狀態被黃蓋等老將所不喜,沖突已經是迫在眉睫了,而一旦爆發,孫家必然就是萬劫不復。
周瑜目光停留在書房一角擺放著的瑤琴之上,他已經許久沒有彈琴了,自從沒有了那個不懂得音律的聽眾之后。
那個家伙,就連吟詩都能跑調,也算是音律當中的奇才了……
周瑜嘴角浮現處一絲笑意,卻很快的沒落下去,只剩下了無盡的遺憾,“伯符……也罷,也罷……”
周瑜將桌案之上的燭火剪亮了一些,然后研磨提筆,準備給孫權寫一封書信。
幾日之后,吳郡城外,四方居。
居外,一江水,東流,如斯夫。
入夜之后,整個四方居周邊便只剩下一些星星點點的火光,河流如帶,咕咕向東而去。光華晃動著從遠而近,帶出聲聲甲片碰撞的聲響,這是一隊兵甲在巡邏,然后又鏗鏘而遠了。
之前,在四方居,也曾經是內外燈火通明,夜里的華光也曾經將這一片區域,這一條河流映照得炫麗多彩,附近的居民,路過的行人,都會忍不住的超這個地方多看幾眼,翹首以觀。四方居的高樓之上,也曾經有宴飲,有歌舞,還有那縱情長吟,肆意劍舞的身影……
四方居,寓意四方為居,是孫策生前命名的,作為送給大喬的一處居所,亭榭樓臺之間,也曾留下兩人的身影和歡笑,而現在四方居之中,沒了孫策,只有大喬。
戰爭的苦難,不僅僅是對于男性而言,在戰爭當中的女性,甚至會更加的悲慘。縱然有的軍隊會對于手下的兵卒有些命令和戒律,但是實際上很多時候還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戰敗之后的女子,所遭遇到的,往往比男性還要更加的悲慘。
人類的本能,就是掙扎著活下去。
大喬原以為她失去了父親的時候,便是人生當中最為痛苦的事情,但是她沒想到的是,那不過是痛苦的開始……
而且一波接著一波,毫無停歇之意。
原以為遇見了那個曾經在墻外高聲吟唱著窈窕淑女的詩詞的孫策,便是痛苦的結束,卻也沒有想到,這其實是另外一個痛苦的開始……
沒有愛過,便不知道失去所愛的時候,內心之中是多么的痛苦。
和孫策相處的時間并不長,只有一百七十八天,但那一百七十八天,便是大喬現在唯一的溫暖。
只是這溫暖,就像是寒夜之中的孤燈,三尺之外,便是黑暗。
“夫人,夜深了……還是早些息著吧……”
貼身的女婢低聲勸著大喬。
大喬默然半響,才緩緩的站起身,微微捧著肚子,往內室而去。
燈火昏暗,婢女一手掌著燈,一手虛虛摻著大喬,正往前走的時候,不知道是因為燈光沒照到,抑或是大喬分了神,在抬腿上臺階的時候高度差了那么一點點,小巧的繡花鞋在木臺階上磕碰了一下,頓時失去了重心……
“夫人!”婢女一把沒抓住,嚇得大叫起來,“夫人!夫人!來人啊,來人啊……”
凄厲的喊聲響徹院內外,四方居總于是熱鬧了起來,只不過這個熱鬧,和之前的熱鬧完全就是兩回事……
“什么!”孫權拍案而起,立直了身軀,然后迅速壓低了聲音說道,“此事……當真?”
“小人……怎敢欺瞞主公……”來人深深的將腦袋埋在地面上。
孫權呆愣了半響,旋即像是一個被戳破了水囊一樣,軟塌塌的坐了回去,“……知道了……汝且先下去……”
“唯……”
“等等!”孫權又叫住了他,低聲喝問道,“此事……汝可有告知他人?!”
“小人僅是稟明主公,未曾于他人言及……”
孫權點了點頭,揮了揮手。
陽光從門楣之處的空隙處灑落,形成了幾道大小不一的光影,細碎的灰塵在光影當中浮動著,翻滾著,就像是孫權當下的心境,紛亂且無序。
孫權知道,他坐上這個位置,很多人不服氣。
這一點,就連曹操都知道。
當年朝廷因為孫堅剿滅黃巾,還有之前在西涼的前后戰功,合并一同封賞孫堅為烏程侯。后來孫堅死后,長子孫策自然就繼位為烏程侯。
但是在孫策身亡之后,曹操只是讓尚書臺下達了一個封孫權為討虜將軍,領會稽太守的詔令,至于什么烏程侯,只字未提。
孫權最不像將軍,結果封了一個將軍,地盤囊括大半個江東,卻只有小小的一個會稽太守……
這個意思,難道還不明顯么?
等等,孫權忽然想起一些什么,將目光轉到了桌案的一角上。
在桌案一角之上堆放的書簡當中,一封標有紅簽的書信格外的醒目。
難道是……
孫權的面色,立刻陰沉了下來,站起身,背著手,來來回回的在屋內轉著圈,每轉一圈,臉色就陰沉一分,直至最后,陰云密布得仿佛就能滴下水來一樣。
“來人!備馬!”孫權大步而出,“某要出城行獵!”
然而出城之后,孫權便將馬頭一撥,沖著吳郡郊外四方居而去。
走到半路的時候,孫權忽然停了下來,皺著眉頭又想了想,一把扯下了懸掛在腰間的玉佩,交到了一名心腹的手中,低聲吩咐了幾句……
四方居外,紛紛擾擾,孫權站著,看著自家手下將這一群原本在四方居值守的兵卒全數帶走之后,又看著孫家老卒接管了四方居的護衛,這才整了整衣冠,仰著頭,走進了四方居。
四方居內院之中那幾名少得可憐的婢女侍從臉色慘白,哆哆嗦嗦的將身軀蜷縮成一團,跪倒在道旁,閉著眼,汗如漿出,等待著即將到來如同雷霆一般的怒火,卻沒有想到孫權一句話都沒有說,也根本連一眼都沒有看,就像是這些人都是石塊木頭一般,昂然而過。
這幾名跟隨在大喬身邊服侍的婢女侍從偷偷將頭顱從地面上抬起來,但是依舊不敢做任何其他動作,只是相互用眼神交流著,難道就這樣?
沒事了?
怎么可能?
但是為什么孫權沒有發火,也沒有問罪?
孫權走到了大喬的屋外,并沒有進屋,而是就站在門口之處,停下了腳步。在屋內侍奉大喬的貼身婢女連忙到門口跪迎,卻撞見了孫權投射而來冰冷的,不帶有任何情感的目光,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滾!”孫權沉聲低喝,然后吩咐道,“爾等都散開!不許任何人靠近!違令者,斬!”
孫權護衛轟然應答,然后扯著幾乎癱軟到地上的婢女離開,甲胄聲中,四下站定,背對著孫權,目光巡視著四周。
孫權站在門口,依舊沒有進去,沉默了許久之后,才低聲道:“權……見過嫂嫂……”
屋內靜悄悄的,并沒有任何的回應,就像是屋內沒有人一樣。
孫權又是沉默了片刻,低聲說道:“若是權未記錯,嫂嫂應是晏平四年臘月有孕……算算時日,應于十月生誕……”
“嗚嗚……”
屋內終于傳來了壓抑的哭聲,哀怨且虛弱。
孫權低著頭,聲音低沉:“嫂嫂如今身懷有孕,當細心謹慎才是……再過得四五月,定然就會誕下兄長麟兒……”
屋內的哭聲忽然停了下來。
“院外守護不利兵卒,權已經下令,全數替換……”孫權繼續說道,“院中之人……這些時日,就好好服侍嫂嫂……如有所需,便令院外護衛兵卒采買就是……權還有事務未了,這便告辭了……待嫂嫂誕下麟兒之時,再來賀喜……”
說完,孫權轉身就欲行。
“等等……”屋內的大喬終于是出聲,“汝……汝欲何為?”
孫權停下腳步,并沒有回頭,“兄長勛爵,當有后人繼承……嫂嫂安心待產就是,其他事務……就不必多慮了……”
說完,孫權就再也沒有停留,大步而去。
一陣風吹過,搖曳著院內的樹木,發出沙沙的聲響,如泣如訴。
孫權大步走出院門,翻身上馬,招手讓護衛守護的孫家老兵統領上前,低聲吩咐道:“除了某之號令,任何人都不許進出四方居!違令者,殺無赦!”
孫家兵卒統領微微一愣,但是很快就雙手一碰,躬身應下。
孫權最后看了一眼四方居,便撥馬而去。
因為他知道,他應該永遠都不會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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