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蜀之地。
廣漢城中。
寒風凌冽,將城墻之上的旗幟吹拂得嗶啪作響,在城門望樓左近,兵卒矗立,面容嚴肅,戒備森嚴。
因為在城門望樓之上,斐潛和徐庶兩個人正在召開閉門會議,商討軍政要事,閑雜人等自然一律回避!
不過么,和眾多普通人想象的場景不同。斐潛和徐庶兩個人并沒有正兒八經的坐在桌案左近,然后盯著川蜀地圖,布置兵馬,運籌帷幄,而是……
“真有意思……”斐潛有些慵懶的裹著身上的大氅,一邊將肉片投入火鍋當中,看著肉片在沸騰的湯水中上下翻滾,“劉玄德確實是個人才……竟然給撐了這么長的時間……”
在寒冷的夜晚,沒有比火鍋更好的了。
萬物皆可涮,世間如銅爐。
“不過也撐不了多久了……”徐庶一邊將涮好的葵菜悉悉索索的吃進嘴里,一邊又夾了一筷子的青菜,放進了火鍋當中,“還是這個菜好吃……真鮮……好久沒吃到這么新鮮的青菜了……”
到不是徐庶喜歡素食,而是因為進川以來,因為補給方面的原因,導致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便只能吃一些干糧臘肉面餅什么的,因此在見到了新鮮的蔬菜的時候,自然是更偏向于攝取各種維生素的養分。
如今廣漢的蔬菜瓜果逐漸正常,一來是因為米倉道經過了接近一年的不斷修正和維護,已經漸漸全面恢復了生機,甚至還超越了原本的主要交通路線金牛道,另外一方面則是因為征西人馬和川蜀本地士族豪右之間的關系,因為貿易往來,得到了大幅度的緩和,因此也就得到了不少當地的物資補充。
“川蜀這些家伙,還真有錢!”斐潛一邊樂呵呵的吃著肉,一邊說道,“你知道一匹戰馬在川蜀可以賣多少么?像隴西那邊的,稍微差一點的,要五十萬錢,若是好一些的,一匹至少百萬!嘖嘖,要是沒有閹的,這價錢啊,再翻一倍!搞得我都有些動心,想一口氣將帶來的馬都賣了……”
“川蜀財貨積累多年,又極度缺乏好的戰馬,有這個價格也不奇怪……”徐庶看了看斐潛,“主公你不會真的把馬全買了吧?”
“哪里會!”斐潛嘿嘿笑了兩聲,說道,“價格這么好,怎么舍得賤賣了?我讓公衡在閬中再加了一個拍賣會,然后讓趙雷二人輔佐,每隔五日便拍售幾匹好馬……趙雷二人光是售賣些戰馬的內部消息都能收一大波浮財,所以也是樂得不行,估計一時間也舍不得回來……”
徐庶大笑。“等他們兩個反應過來,得了錢財,卻失了根基……哈哈,怕不是要懊悔得吐血……”
斐潛又夾了塊肉,放到火鍋當中。“趙氏么,是在裝糊涂,他的根基在巴西,有沒有廣漢,對他影響是有一些,但是也不大,至于那個氐人雷么,倒是真糊涂,估計是想不到這些的……”
徐庶思索了一下,哈哈笑了笑,表示同意。
“看這樣的天氣,今年冬天,川蜀之地,恐怕是會下雪……”斐潛看著火鍋湯水當中的牛肉已經褪去血色,連忙撈了起來,隨意沾了點調料,便塞進了嘴里。
調料很簡單,也就是一些醬而已。受限于漢代食材的品種,因此像是后世什么辣椒啊,麻醬啊,韭菜花啊,豆腐乳啊,都沒有,不過因為用來涮火鍋的食材很新鮮,所以其實不用多少調料,味道也是相當不錯。
知道牛肉什么時候最好吃?
便是剛殺不久的……
嗯,嚴格來說,應該是所有肉類,都應該在宰殺之后,盡快食用,否則不管是紅肉還是白肉,都會因為細菌真菌的繁殖,要么產生毒素,要么敗壞味道。
當然,如果是有意要吃什么像什么鯡魚罐頭那樣的,就當是什么都沒說。
剛殺的牛肉,不用排酸,不用腌制,直接切片下鍋就涮,想吃肥一點的,可以選些雪花紋理的肉,脂肪和肉質交相輝映,相得益彰,想吃筋道一些的,可以選擇小腱肉,又多汁又有嚼勁,還有像什么細嫩的里脊,獨特紋理的牛舌,什么都有一些的肋眼……
徐庶點點頭,也選了一塊肉下鍋,一邊涮著,一邊說道:“對,我問了周邊的一些川蜀農夫,說這兩年川蜀之中到了十二月,一月的時候,是會有雪的……不過川南如何就不太清楚了,據說還好一些,似乎去年才下了點,不多……關中應該更冷……”
“嗯……說到關中……”斐潛舉起了酒碗,“這杯敬棗子敬!關中溫室又擴大了,今年冬日,應該可以活人以萬計……”
“主公是想說敬你自己吧?”徐庶哈哈笑著和斐潛碰了一下,“若不是主公一力推行,光有子敬一人,也沒有什么用處……郁養強熟非時物,太官園中今何在?省費歲數計千萬,休算寒冬草廬哀……”
斐潛笑笑,也不多說,仰頭干了一碗。
其實漢代就有了大棚菜,漢書之中記載,最早種植大棚菜的是太官園。“種冬生蔥韭菜茹,覆以屋廡,晝夜燃蘊火,待溫氣乃生。”因為作為皇室的特供菜品,所以這種溫室蔬菜沒種多久,就被大臣競相彈劾,原因是冬天種出來的蔬菜是“不時之物,有傷于人,不宜以奉供養”。皇帝一聽,覺得有理,于是下令停止溫室種植,“省費歲數千萬”,百官彈冠相慶。
可笑的是,皇宮不再用大棚菜作為皇室用度,然而地方士族卻開始偷偷摸摸的種植起來,之后皇帝便憤怒的表示,“……凡此新味,多非其節。或郁養強熟,或穿掘萌芽,味無所至,而夭折生長。豈所以順時育物乎?”下令抓捕那些膽敢偷偷種植溫室菜的士族……
旋即,大棚溫室的方式方法,就基本上斷絕了,只剩下書簡之上的三言兩語,時間長了,或許還有人在隨后有些嘗試,但終究不得其法,最終到了斐潛,才算是又將其重現了出來,或者說做出了相應的改進。
漫長的華夏文化之中,像這樣的事情,其實很多。
“袁大將軍、曹司空兩個,呵呵,總算是要動手了……”斐潛將涮好的肉夾了出來,“……所以我們不能急……劉玄德么,拖一拖,也不差……”
“袁曹憋了這么久,早就該打了……”徐庶點了點頭,似乎毫不驚訝的樣子。
“嗯?”斐潛倒是有些驚訝,看著徐庶。
徐庶也夾了塊牛肉,看了看牛肉的紋理,放進了火鍋當中,然后說道:“之前在關中的時候,和士元有談及這個方面的事情……”
“哦……”斐潛點點頭,過了片刻,有些好奇的放下了筷子,他覺得聽聽徐庶對于曹操的判斷,應該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便問道,“元直,你覺得曹孟德此人,應該怎樣評價?”
后世之中,在癡乎上關于對于曹操的評價如同馬月猴年寫的一樣,水分極多,對于健康很有幫助……
但是實際上,因為曹操的時代卻是距離后世非常遙遠,在這么漫長的歲月之中,因為歷史文獻,考古材料等等的因素制約,曹操本人的勾勒其實并不完整,甚至并不真實。
就像是針對于曹操高陵的爭論一般,許多人的心目當中已經有了關于曹操的錨定,自然會產生各自之間大相徑庭的認知,那么對于曹操的面孔,也就有了非常多的不同描繪。
曹操是權臣,是軍事家,是詩人,是奸賊,是寧負天下人等等,但是在這些面具之下,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曹操?或者,那一部分是?
就像曹操逃出雒陽這一件事之中,是在三國志里面,只有“卓到,廢帝為弘農王而立獻帝,京都大亂。卓表太祖為驍騎校尉,欲與計事。太祖乃變易姓名,間行東歸”等寥寥即幾字,然后在魏書之中,則是多了一個殺了呂伯奢的故事,甚至是在越往后的書籍當中,關于曹操的這一次逃亡行程就越發的生動,細致,甚至出現了曹操個人的心理描寫……
只有才有人物心理描寫!
甚至有的書籍之中出現了描寫曹操在一個人感嘆時所說的話語!
居然還有人將其當成是史書來看!
當寫這樣的“史書”的作者是鬼么?當時飄在曹操身邊聽到了?
再加上但凡是寫書的,就算是寫的是史書,也難免會夾雜一些私貨,或多或少而已,所以可以很清楚的知道,就算是魏書,因為陳壽完成魏書的時間是在晉朝,是司馬奪權之后的事情,所以對于曹操本人的描寫,也未必全數都是真實的……
盡信書不如無書。
便是如此。
起初曹操的形象還算是毀譽參半,但是到了宋代之后,就基本上都是以奸雄論了,蘇軾《東坡志林》記載:“聞劉玄德敗,顰蹙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澤,百世不斬。”曹操形象的負面化進一步加劇是在元雜劇里。例如,在元雜劇《博望燒屯》《千里獨行》等劇目中,曹操都是最大的反派,而徹底被棺材板壓牢了,則是在更往后的長篇三國演義中,曹操作為奸雄,反派的形象,就被蓋棺定論,基本上被固定下來了……
嗯,所以,如果曹操知道他死后會被姓羅的描繪得這么黑,會不會就在三國時期,將天下姓羅的都給咔嚓了?
“曹孟德此人,有大志,有謀略,不可小覷……”徐庶將涮好的肉沾了厚厚一層調料,便吃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徐庶五大三粗的體格原因,他比較喜歡重口味。
“嗯……嗯……”斐潛點點頭,看著徐庶。
徐庶眨眨眼,看著斐潛,似乎在腦袋上面出現了一個:“?”
“這就完了?”斐潛扒拉著手指頭算了一下,“就這么十個字?就算是評價完了?”
“對啊,不然主公是要多少個字的?難道還要給曹孟德寫個賦?”徐庶皺了皺眉,有些為難的說道,“嗯,某已經多年不做賦了,現在要寫有些難度啊……”
“咳咳……”斐潛差點被嗆到,擺擺手說道,“算了,不說這個了……元直你認為,袁曹二人之戰,誰會獲勝?”
“若是沒有意外,袁應勝之!”關于這一點,徐庶到也沒有什么猶豫,直接就給出了一個相當肯定的答案。
“咳咳,咳咳……”斐潛再次被嗆到了,擺了擺手,示意徐庶繼續說。
“袁曹之間,實力相差太多了……”徐庶看了斐潛一眼,見斐潛端起酒碗喝了一口,便不在咳嗽了,便也沒有繼續關注,也放下了筷子,說道,“冀州天下富庶,又大體完整,并未多少敗壞,再加上幽州青州,袁氏至少有一個半的大州作為底蘊……而曹孟德之處,一個殘破的兗州,一個敗壞的豫州,還有什么,哦,還有一個被他自己搞爛了的徐州……雖然表面上都是三州之地,但是這上下之差,又如何能比?曹孟德勝率最多三成,而且只有速勝,若拖得越久,便越是難以獲勝……”
徐庶指點著,繼續說道:“就好像是當下川蜀,雖然說劉玄德占據川中大半,而主公只有巴西四城之地,但是劉玄德依舊毫無勝算,縱然劉玄德可以籠絡部分川中士族兵卒,但是拖得越久,便是消耗越大,只要我們不出亂子,劉玄德便毫無機會,終為一敗……”
斐潛點點頭,然后揉著下巴上的胡子,沉吟著。
看起來,似乎……
那么要不要……
算了,還是先解決川蜀的問題再說吧。
“不過也不能輕視這個劉玄德……”斐潛說道,“之前我們以為放吳懿吳子遠回去,能夠起點離間的作用,結果……劉玄德竟然忍下來了……”
徐庶點點頭,然后笑著說道:“劉玄德這一點確實是做得不錯,不過么……劉玄德能忍得吳子遠,難道也能忍得其他人么?”
“川蜀之地,這些人也有意思……”對于徐庶的話,斐潛表示認同,然后繼續說道,“不過么,倒是希望劉玄德早些動手……所以我們也不應該給劉玄德那么大的壓力……要不要趁著秋冬寒冷,將兵線收一收?多給劉玄德一些空間……”
“給劉玄德松口氣?嗯,收兵線也行,不過就是有些擔心南充一帶……”徐庶皺眉想著,然后一邊思索著,一邊說道,“安漢魚復兩地,或可沿著五里澗至此,也可沿著漢水進南充,雖然說徐將軍在南充擊敗了一次,挫其銳氣,不過這些家伙損傷也不算是很大,若是卷土重來,多少也是個麻煩……”
“既然不準備給劉玄德多少壓力,那么不若……”斐潛伸出了兩根手指頭,往前比劃了一下,看著徐庶說道,“一路攻安漢,一路走魚復……”
徐庶笑著點頭,接著說道:“明面上攻安漢,暗中攻魚復?”
“對!”斐潛也是笑,“而且么……我想啊,還可以這么做……”
兩個人湊到了一處,頓時嘀嘀咕咕起來,時不時的發出一些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笑聲,順著望樓的門縫窗縫往外游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