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中。
成都城內。
劉備皺著眉頭,看著在地圖上被圈起來的大大小小的地域,沉吟不語。
戰爭不是過家家,也不是匹夫一怒憤而拔刀,牽扯到的東西方方面面,任何一個環節出現了問題,這一場戰爭就有可能或是打不起來,或者被拖延。
大大的地圖上,標出的是成都附近方圓五百里的地形,上面的那些或大或小的圈子,就是周邊大戶大姓的田畝的示意圖。
成都左近,秋收大體上早就完畢了,但是秋賦遲遲沒有結清。
雖然說小冰河的氣候導致北方越來越寒,但是被山丘阻擋保護的川蜀,氣候似乎并沒有多少的改變,因此整體收獲其實和去年是差不多的,然而在各地上報的情況上,要么被蟲吃,要么被鳥吃,似乎到處都遭遇了災害一般。
劉備心中也是清楚,實際上并不是什么蟲災,鳥災,而是人災。
沒有糧草,就難以支撐戰局,因此今年的秋賦,是劉備和征西作戰的最重要的基礎,然而現在,這個基礎出現了許多的空缺。
在成都已久的大戶,家中少則百畝,多則上千畝,這些大戶大姓,一年收的租子,少則百石,多則千石,而且這些租子,這些大戶大姓一般自己都是吃不完的,因此正常來說,很多大戶大姓家中倉稟都是滿滿的糧食。若是拿出個幾百、千石左右的糧食出來先將秋賦交齊了,然后再分散各個租戶去慢慢去收租子,其實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壓力。
然而當下,這些大戶卻一點自家糧食都拿不出來,只能是一家一戶去收,然后再行匯總,搞得劉備焦頭爛額。
這些大戶大姓多余的糧草呢?
都運往閬中了……
征西將軍給出了高價,超高價,不管新糧陳糧都收,讓這些川中大戶頓時感覺人傻錢多速來,紛紛將糧草想盡辦法的運往閬中。畢竟在閬中的財買物品兵器,都需要大量的錢財,而征西將軍表示可以用糧草來換,而且用糧草換在原有基礎上還可以獲取更大的優惠!
所以,川蜀大姓大戶,便偷偷的將家中的陳糧基本上都取了出來,運往了閬中,換取兵甲武器……
亂世的糧草更金貴,這一點傻子都知道,但是只有糧草沒有武力行不行?豈不如同幼兒懷壁,行走于鬧市一般?將家中多余的陳糧換取保家護族的兵器,武裝自己,讓自己不再任人魚肉,又有什么不妥?
然后劉備就很尷尬了。
抓人?
殺一波?
抄家滅族?
別開玩笑了,再殺一波,搞不好就不用征西攻打,成都左近先亂了……
之前清剿了張松一族,成都附近的大姓大戶已經是多有怨言。這些川蜀大姓大戶相互之間百余年的聯姻下來,那家那戶沒有張氏的七扭八拐的親戚?雖然說拉攏了一批像是費詩李恢這樣本土人士,但問題是費詩李恢原本就沒有多少地產,并不能在這個方面上給與劉備提供多少額外的糧草。
抄了張氏已經讓川蜀周邊的大姓大戶兔死狐悲,現在購買兵器兵刃也正是因為看到了張氏的原因,如果說劉備繼續殺雞取卵,搞不好川蜀大姓大戶便會不管不顧的鋌而走險了……
畢竟糧草有辦法運出去,兵卒也就等于有辦法繞進來!
若是真的到了那一步,里應外合之下,劉備能守得住成都么?
但是同樣的,如果不采取措施,任其發展下去,劉備同樣也是難以堅守。
李恢急急的從外走來,見了劉備之后,正待行禮,卻被劉備一把托住。
“德昂,可曾探聽到了?”劉備急切的問道。
李恢點了點頭,幾步走到了地圖之前,畫出了一條路線來,沉聲說道:“都已經探聽明白了……使君請看,這些運糧人馬,過綿竹走劍閣,便下閬水,順流而下,直至閬中……”
“綿竹……劍閣……”劉備沉吟了片刻,“犍為張?”
張松為蜀都張,而川蜀之中還有另外一個張,則為犍為張氏,而且如果說源遠流長的話,犍為張甚至還要更出名一些。因為犍為張號稱是劉邦謀臣張良之后,甚至蜀都張都是犍為張分裂出去的姓氏。
犍為張之中,出過司空,也出過太守,如今家族主事者張續,曾任漢靈帝的郎中、太常,后來因為董卓之亂,便辭職避禍回了川蜀,而其子張翼,便為劍閣守將。
綿竹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現在基本上是處于無人管轄的狀態,所以這些川蜀大姓大戶偷偷走綿竹路線,一時間也沒有被發現,但是要過劍閣,就必須過劍閣關,因此張翼必然和此事脫不開關系。
“犍為張……”劉備沉吟良久,說道,“如今若不能隔絕糧草外流,吾等便無可戰之兵!劍閣……便交于德昂了……”張翼殺不得,但是又不能留在劍閣,便只能用李恢取替換出來。畢竟犍為張和蜀都張不同,牽連實在是太多了。
“使君放心,某定不讓一谷一粟出關!”李恢也知道事情緊急厲害,便也沒有什么托詞,慨然領命。這件事情,對于劉備來說事關重大,對于李恢來說也是如此。不能確保劉備的地位,那么李恢的利益同樣也不能穩固。
至于犍為張的張翼,還有涉及這件事情的相關人員,劉備也將其記在了心中的小本本上,只不過現在并不是動手的時候,等到合適的時機,必然拿出小本子,一筆一筆的討回來……
從前線傳回來的消息不容樂觀,張飛嚴顏各有勝敗,涪縣梓潼都遇到了征西兵卒攪擾,在不明虛實的情況之下,劉備也不敢悍然揮軍直進,而位于郪縣的關羽,因為吳懿的關系,也不敢相信廣漢只有些許兵卒,更以為是誘兵之計,再加上原本關羽也沒有打算直接進攻廣漢取攻打城池,畢竟郪縣兵卒并非完全收心,攜帶的糧草原本就不多,所以虛晃一槍見不能引誘出廣漢征西人馬之后,也只能是先暫且退回了郪縣,等待秋收的糧草備齊之后才能選擇或者進攻,或者防守。
劉備送走了李恢之后,回到了廳堂之中,目光緊緊的盯著地圖,接下來戰局如何,劉備也是很為難,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征西將軍的人馬并不是很多,或許,這就是下一個階段的突破口……
不過,這一切,都先要解決了當下的糧草問題。
對了,糧草之事,似乎還有些可以操作的余地,劉備幾乎是趴在了地圖之上,目光爍爍,不知道究竟在計劃著一些什么……
同樣被糧草困擾的,不僅有劉備,還有劉琦,不過這個問題,很快的就得到了解決,而解決這個問題的,正是困于糧草的劉備。
安漢城中,酒宴正盛。
三千川蜀兵卒,原本屬于東州系列的,被納入了安漢城中,被劉琦孟達各分得一半,皆大歡喜,同時隨著這些兵卒而來的,還有大批的勞軍之物,一時間頓時讓安漢豐盈起來。
“劉公子!”孟達哈哈笑著,向著劉琦舉起了酒爵相邀,“某之前有言,玄德取了成都,乃形勢所迫,非于不敬劉公子也!當下且看如何?成都秋獲未畢,公子糧草已至,可見玄德仍為念舊之人,公子大可放心……”
孟達新獲得了不少的分潤,自然也就場面大了起來,原來有些略微有些破敗的縣令衙署,雖然說來不及完全修繕,但是破損處都張掛起了錦障,暫且遮蔽一下。天氣雖說尚未到嚴寒的程度,但是秋天早晚也還是溫度不高,為了飲酒之時既不氣悶,有不會感染風寒,飲宴花廳四門窗戶都打開,同時在地板底下通了地龍,在窗外還設了一個又一個的火盆,蜀地送來的竹炭毫不吝惜的燒了一盆又一盆,只為這些貴人們能在門窗俱敞之時,還能衣衫單薄,盡顯倜儻之色。
幾案之上,陳設的俱都是累累山珍,牛肉羊肉,還有河魚做的魚膾,滿滿的擺在盤中,隨吃隨加,各色果子也擺了一盤又是一盤,一桌酒肴殘了一些,馬上就是另外一桌新的換上。
大丈夫,不就是應當高歌暢飲,吃肉喝酒,逍遙自在么?
至于邊境苦寒兵卒食不果腹,失了耕田的農夫在地窩之中凍得半死,又與高高在上的貴人們何干?
劉琦雖然說并沒有說些什么,但是神色明顯比起前些時間略好了一些。至少明面上,劉備還沒有將劉琦的顏面落下太多,當然,要說完全就這樣聽之任之,也不太可能,只不過當下還有個征西將軍在北面,多少有些忌憚,不想窩里斗然后便宜了征西將軍罷了。
一旁的蒯琪雖然說心中也有些意見,但是總不能剛吃了人家的好處,嘴上的油花還沒有消,便立刻一抹嘴,翻臉不認人吧?多少還是要些顏面的,所以也只是看了看孟達一眼,并沒有出言駁斥。
孟達哈哈笑著,然后揮揮手讓侍從都離開遠一些,放下了酒爵,沉聲說道:“如今之局,分則兩害,合則兩利!征西虎踞廣漢,待機而噬,乃你我之大敵也!”
劉琦瞄了孟達一眼,又沉吟了一下,微微翻了翻眼皮,點了點頭。要不是這樣老子早就翻臉了,這還需要你說?
孟達也沒有在意劉琦的態度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徑直往下說道:“玄德之意,便是兵分三路,一路陳于郪縣,牽制廣漢之敵,一路出涪縣,攻閬中,一路則由安漢出兵,攻南充,三路齊下,可令征西不得兼顧也,如此,便定然大勝之,至收復漢昌,川蜀之地便再無憂患也,屆時再議論郡縣分治……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劉琦想了想,正準備說些什么,忽然旁邊的蒯琪咳嗽了一聲,便閉上了嘴。
蒯琪拱手說道:“敢問孟令君,可是意為咸陽之約乎?”攻打南充,蒯琪認為也不算是太難的事情,畢竟之前劉備已經是有過成功的先例,難道自己就比劉備還差?因此蒯琪并不反對兵分三路,各自打各自的目標,也不覺得對于南充有什么意見,而是覺得合作之前,必須先有些保證,雖然這個保證未必有多少效力。
孟達愣了一下,皺了皺眉。
“非吾等不信于孟令君,乃……呵呵……”蒯琪呵呵的笑了笑,多少有些嘲諷之意,說道,“若無盟約,豈不如劉益州一般……不知孟令君以為然否?”
說起來,劉璋邀請劉備入川,也是屬于口頭上的協議,并沒有像是酸棗之盟一樣,搞一個什么正兒八經的祭壇,然后搞一些歃血為盟什么的儀式來天下,所以到了后面劉備翻臉,雖然說在道義上多少有些說不過去,但是如果嚴格來講的話,也不能完全說劉備背信棄義……
當然,縱然有盟約,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也一樣該翻臉的時候還是會翻臉,但是結盟之后又出爾反爾扯破盟約,就會導致聲望大跌,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面,成為旁人詬病之處。因此說白了,盟約就是一個信譽的水壩,可以用來攔截一定量的利益,累積到一定程度也就會崩潰,但是不至于什么大小利益來的時候,都一瀉千里無法抗拒。
孟達思索了片刻,也點了點頭,說道:“某即刻便將此意報于玄德……直此板蕩之時,當攜手齊力,共御外敵……盟約,當如是也……”
在一定程度上,劉琦和劉備的利益存在著一定的一致性,至少在對付征西將軍斐潛這個上面上,雙方確實是有合作的可能性的,因此當蒯琪提出來需要做一個正是的盟約儀式的時候,孟達也同意了這一點,當然,雙方其實也知道,任何的盟約,都是為了將來撕扯準備的,只不過是時間長短而已。
有了統一的意見之后,雙方的氣氛也就融洽了不少,甚至似乎回到了之前劉備還沒有吞并成都之時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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