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中,凄厲的嘯叫聲在后院當中響起,連成了一片,攪得那些好不容易挨過了寒冬,正準備發個芽在大好春光之下浪一浪的樹木灌木都瑟瑟發抖,盡可能的收攏起枝干來,免得被銳利無比的鋒刃割傷。
許久之后,呂布才緩緩的將方天畫戟停了下來,站在庭院中間喘息著。
“郎君……”
“夫人。”呂布點點頭,一邊將方天畫戟遞給護衛,一邊接過了小草遞過來的面巾,隨意擦了幾把臉上的汗水。
小草卻輕聲說道:“郎君莫叫我夫人,被夫人知道了,又要一陣好鬧……”
“那個婆娘……”呂布嘆了一聲,說道,“休要理會她!”呂布原本的正室早就身亡多年了,現在續弦的是嚴氏,小草口中的夫人也就是說她。
因為當下呂布寵愛小草,所以嚴氏平日多少也有幾分嫉妒,雖然明面上不好說些什么,但是也沒少背地里給小草顏色看,畢竟在漢代正統觀念里面,小草連個正兒八經的姓氏都沒有,又怎么能當一個堂堂大漢溫候的如夫人呢?
規則的力量,從古至今,無處不在。
呂布曾經以為自己是一個可以無視規則,甚至可以打破規則的人,但是現在年歲漸長,才越發的感覺到自己變得有心無力。
小草沒有繼續說什么,而是從呂布手中拿過了臉巾,轉到了呂布身后,墊著腳尖,給呂布擦拭著后腦和脖頸上的汗水。
呂布接過一旁侍女遞上來的茶水,咕嘟嘟灌下去了一碗,然后才呼出一口長氣,示意小草了一下,走到庭院一側的小亭之中,坐了下來。
侍女來來回回,將茶水和一些糕點拜訪在小亭之中的桌案上,然后行了一禮,便退了下去。
呂布看著小草在桌案一側烹煮茶湯,沉默了良久,忽然說道:“我殺了陳公臺……”
小草手一抖,差點將茶湯潑灑到外面來,不由得呆住了,半響才啜啜的問道:“這……這是為何?”然后又急急的跟上了一句,“郎君若是不便,也不用講……”
“也沒有什么不好說的……”呂布目光四下看了看,卻沒有直接說陳宮的事情,而是說道,“……這些時日,府內用度如何?可有短少什么東西?”
“嗯……”小草想了想,搖了搖頭說道,“應該沒有什么短少的,昨日據說又運來了一批……夫人清點了半日才算是清點完呢……”
“這個婆娘……”呂布啞然,搖了搖頭,“對這些死物,竟比對某還用心些!”
“郎君……”小草也掩嘴偷偷笑了兩聲,然后才給嚴氏辯解一下,“夫人也是過了陣苦日子,好不容易……嗯,夫人還特意給了我一匹錦緞,說是給我做個衣裳,我覺得給郎君做個外袍倒是更好……對了,還有些九原泥陶羊肉,等明日做些給郎君嘗嘗可好?”
呂布聞言也來了幾分的興趣,說道:“哦,也好。至于衣物么,我有外袍,你自個兒留著添置些衣裳就是……”正說著,呂布忽然想到了一些什么,沉默了片刻之后,呂布重新開口說道,喃喃的,似乎自是自言自語一般,“如此說來,征西……嘿,征西……”
呂布搖了搖頭。
小草不明就里,但是既然呂布沒有明說,她也就不追問,只是忙著手頭上的茶湯,片刻之后便煮好了,將新茶奉給了呂布。
人的轉變總是在不知不覺之間發生,而最先發現這些轉變的,往往不是經常陪伴在身邊的人,而是久別的友人又或是什么長時間不見面的人。
呂布自從和斐潛在雒陽分手告別之后,一轉眼之間就是數年未曾見面,而現在再次見面之后,除了原本的殘留的部分印象之外,卻要是比任何人都能清晰的感受到征西將軍斐潛的種種變化。
當時還在雒陽之時,在呂布的感覺之中,斐潛不過是一個小兄弟而已,談得來,又能喝,時不時還有些妙語湊趣,多少算是一個不錯的朋友,并且那個時候的呂布,不管是從軍事還是從職務上,都是比斐潛要來得高,因此呂布不覺得自己矮斐潛一頭,更是沒有在斐潛面前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覺。
而現在,一切似乎都一樣,但是一切似乎也都不一樣。
呂布依稀還記得,當時在雒陽的時候,斐潛在講話的時候,還需要做出一些手勢,用一點加重的語氣,來表達或是增強言語的力度,而現在的征西將軍斐潛,已經不再需要這些了。
正所謂居移氣養移體,征西將軍斐潛,經過這些日子里在并北三輔的歷練,在沙場之間的磨礪,當今的斐潛已經不再需要哪些夸張的動作和詞語,神色總是平靜,語氣亦是淡然,然而無人敢不用心去聽。
無論何時何事,原本讓呂布感覺有些親切的斐潛的笑容,現在變得讓人看不透深淺,就連這一次的太原事件的前后布局,都讓呂布感覺到了征西將軍斐潛成竹在胸,極有城府的深沉感,這讓呂布多少不再敢小看斐潛。
這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要說什么具體的么,呂布也說不太上來,不過能感受得到,斐潛這個昔日的小兄弟,已經成長為需要呂布仰視才能看得見的人物了。
這樣的發現,讓呂布心中難免有些惶惶不安,因此在陳宮提議之后,呂布雖然不完全認同,但是也沒有反對,嚴格說起來,呂布內心深處或許也沒有完全意識到他也不是想要制征西將軍斐潛于死地,只是想要重新回到之前雒陽之時的比斐潛相對較為高一些的情況而已……
然而呂布發現,自己似乎一拳揮在了空處……
這種感覺……
呂布長長的嘆息了一聲,說道:“不喝茶了,有酒沒?去取些酒來!”
雖然小草覺得自己辛辛苦苦才煮出來的茶湯呂布喝了沒幾口就要換酒,心中多少有些可惜,但是既然是呂布的愿望,小草也從未想過要違背,所以也就點點頭,下去吩咐讓人取了一些酒水過來,給呂布倒上。
“等等……”呂布指了指桌案說道,“倒兩杯……”
小草扭捏的說道:“郎君,我……我不喝酒的……”
“哈哈……”呂布仰頭笑了笑,笑聲當中卻有些蒼涼的意味,“不是給你的……倒吧……”
小草不明就里,但是依舊按照呂布的意思在桌案之上倒了兩杯酒。
呂布盯著兩杯酒水,既沒有喝,也沒有說話,良久之后,呂布才端起了其中一杯,往地面上潑上去,放下酒爵,然后端起另外一杯,一飲而盡……
“恭喜將軍!”崔鈞性質頗高,高聲哦吟道,“真可謂,笑談解甲刃,妙計安胄亂。尺牘定兵危,一言定太原!”
斐潛呵呵笑了兩聲,說道:“州平過譽了。”
“將軍且莫謙虛,此番巧解兵危,真乃太原百姓之福也……”崔鈞是真的高興,也是真的佩服,話語之間雖然有些奉承之意,但是更多的還是慶幸和感謝,畢竟崔鈞現在是太原太守,雖然這一次呂布的作亂并非是崔鈞的責任,但是如果太原因此被兵卒禍亂了,多少崔鈞面上也不好看,別的不說,單單今秋的歲賦就有些問題了,所以能夠和平解決,對于崔鈞來說,真的是最好不過。
斐潛笑笑,沒有繼續說什么。
每個人觸及的層面不一樣,考慮問題的角度就不太一樣。百姓們認為生計問題是最重要的問題,而商人或許認為利潤才是命根子,自詡清流的官吏或許懷著一個為天下蒼生請命的心,對于野心家來說則是除了自己的野心之外,其他的東西都是一文不值。
那么呂布還有野心么?
斐潛不能確定。
雖然張遼回稟說呂布是一怒之下斬殺了陳宮,但是斐潛認為事情并非那么簡單……
呂布不懂得權謀?
說是呂布在剛剛踏入雒陽的時候,不懂得這些東西,斐潛還相信,但是到了當下,若說呂布依舊一點都不懂,這……
誰信?
就像是被刀割傷了,總是會留下疤痕一樣,呂布這么多年來被權謀耍得顛沛流離,難道就沒有留下任何的疤痕?
那么現在的問題是,是深究,還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似乎兩個方面的選擇都不是很好。
在原本計劃當中,斐潛是準備將呂布往困境上再逼迫一些,然后再將其拉回來,這樣一來不僅可以依舊表現出千金買骨的意思,還可以進一步削弱呂布的實力,然而張遼的懇求之下,斐潛做出了一點退讓。
畢竟斐潛覺得,張遼比呂布更重要一些。
但是現在呂布斬殺陳宮究竟是主動還是被迫,這些已經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安置呂布……
崔鈞看了看斐潛的神色,說道:“將軍可是憂慮如何安置溫侯?”
斐潛點了點頭說道:“州平可有何策?”
崔鈞笑著說道:“野性難馴,又不欲取其性命,便斷其爪牙就是!”
斐潛沉吟了片刻,說道:“某曾聞,以獅虎統羊,羊便悍猛嗜血,若是以羊統獅虎,獅虎亦如羊之懦弱……若兩相爭鋒,以獅虎統羊,則可勝羊統獅虎者……不知州平以為然否?”
崔鈞愣了一下,捋了捋胡須說道:“似乎有幾分道理……不過……”
“州平不妨直言就是。”斐潛笑著說道。
“獅虎天生爪利筋強,牛羊則是脾性溫和,豈可混為一處?”崔鈞看了看斐潛的面色并無什么不悅,便繼續說道,“獅虎貪血食,牛羊求草芥,本性亦如此,豈能輕改之?”
斐潛緩緩的點點頭。
原本斐潛還想著將呂布留下來,做一個八十萬的禁軍教頭,當然,斐潛肯定不是為了什么張氏,而是覺得呂布這一身的武藝要是能夠傳一些出來,那么也是了不得的一件事情。
然而崔鈞的言語提醒了斐潛,獅虎畢竟還是獅虎,縱然一時間可以和牛羊混雜一處,但是誰也不能確定那一天這獅虎就會突然暴起,大發野性……
所以最好的辦法還是讓獅虎去該去的地方。
斐潛現在有些理解歷史上袁紹和曹操,都不約而同的放走了劉備,是他們都不知道劉備身上的威脅性么?是他們不清楚”借“給了劉備的兵卒便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頭么?
袁紹或許可能愚笨一些,然而曹操也做了同樣的事情,這就說明其實袁紹和曹操其實都面臨了同一個問題,就像是斐潛現在面臨的這個問題。
用,不敢用,而且用了未必能有多大用,殺,不好殺,而且還是需要這一塊招牌表現自己的寬容大度……
也罷,只能是若即若離,距離產生美了。
斐潛沉吟了片刻之后說道:“遣溫侯至九原,收復故土如何?”不過還不能明面上去要求呂布,最好的辦法便是讓呂布主動提出來。
這一點,斐潛其實也已經在做了,只不過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達成效果罷了……
崔鈞撫掌而笑道:“甚妙!”
斐潛點頭說道:“如此,溫侯若去九原,前期所需錢糧,便由州平多多費心了。”
“這……這是自然……”崔鈞抖了抖眉毛說道,“不過,太原亦非富庶之地,不妨以三千兵甲為限……”
“可以,按兩年之期來準備吧……”斐潛也懶得跟崔鈞討價還價,畢竟三千兵卒來說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數目,若是呂布覺得不足,讓他自己去想辦法就是,反正九原現在馬賊、胡人什么的也是挺多的,以戰養戰,以呂布的武藝來說,問題并不是很大。
“兩年?”崔鈞嘆了口氣,點了點頭,“謹遵將軍之令。”
斐潛看了看崔鈞,說道:“州平可是擔心倉稟不足?”
崔鈞略微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道:“不敢有瞞將軍,太原原本久無太守,故而倉稟虛空,加之鈞初至……這個……”
斐潛看著崔鈞搖了搖頭。
崔鈞見狀,心中不免有些踹踹,小心的陪著笑,問道:“將軍可是有何見教?”
斐潛指了指太原城,說道:“雖說主謀已亡,然多有從逆者,豈能輕恕?”
崔鈞一副恍然的模樣,頓時拱手謝道:“若非將軍點醒,鈞幾誤了大事!”
斐潛看著崔鈞,微微瞇了瞇眼,意有所指的說道:“州平……須知過猶不及……”
崔鈞臉皮扯動了一下,尷尬的點頭賠笑了兩聲。
雖都不是圣賢,就算是圣賢也有他自己的想法,就不用說呂布和崔鈞了,但是只要在合適的范圍之內,這些想法還是可以容忍的……
畢竟水至清則無魚。
聰明不難,難的是聰明后的糊涂。
也罷,暫且先糊涂一會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