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中,剛剛得到了陳宮指示的魏續和宋憲走了出來。
“話說我們這樣做,是不是不太好啊?”雖然有陳宮的吩咐,魏續依舊還是多少有些遲疑,拉扯著宋憲說道。
宋憲卻不以為然。
宋憲外表么,估摸著大概三十向上,四十向下,身體微微有些發福,肚子上的甲胄頂得凸出來一塊,身材還算是可以,并不是很臃腫,一張紅潤的臉上長滿了濃密的胡須,相貌么,倒也可以,濃眉大眼的,怎么看都是一個正面的,熱心的人。
宋憲原本就是太原的人,也曾經算是太原的一個小士族,因為惡了當地的豪右,結果被豪右設計陷害,不得不背井離鄉逃亡到了雒陽,后來輾轉投靠到了王允門下,而王允又將其派到了呂布帳下,所以對于宋憲來說,什么榮耀感,什么忠誠度,抱歉,都是不存在的,那種東西,是可以吃還是可以喝?
“魏校尉,主薄竟然如此交代了,必然也經過了溫候同意……怎么,你連溫候的命令都不想聽了?”宋憲對于要侵占征西將軍的地盤的行動一點都沒有什么愧疚感,反倒是充滿了期待和興奮,畢竟若是真的等呂布掌握了太原,豈不是可以有報仇雪恨的機會了?
魏續雖然是個粗人,但內心深處還是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一名真正的士族之人的,因此也盡可能的在向士族的那些標準靠攏,但是魏續還沒有意識到,其實士族整天掛在嘴邊宣傳的所謂仁德忠誠的口號,很多時候也僅僅是口號而已。
“也不是這樣說……”魏續一邊走著,一邊撓了撓腦袋,又抓了抓胡子,有些煩躁,“我只是聽說溫候之前一直說征西是他兄弟……然后現在……”
兄弟有難,難道不應該是伸出手去幫忙的么?
怎么反倒是在背后捅一刀先?
宋憲一愣,然后哈哈大笑:“主薄的話不是說了么?征西要完蛋了!征西如果能贏,那就還是兄弟……現在么,當然也是兄弟!你看,既然要完蛋了,眼看這些大好的基業是落到外人手里,白白浪費了,還不如留在自家兄弟手中,多少也可以保存些事物下來,說不等將來征西還要靠溫候接濟呢……怎么,難道說全數白白給外人,一點都不給兄弟,反倒是更對,更好?”
“這個……”魏續抓了抓腦袋,宋憲的話似乎有些道理,但是也似乎有些不對,但是具體哪里不對,魏續也說不上來,就像是一口干干的饃,粘在了嗓子里,咳不出來,又咽不下去一般。
“這個那個的……忒不爽利了……”宋憲不滿的說道,“魏校尉,原本你也是個爽快人,怎么今天猶猶豫豫婆婆媽媽的,半響憋不出一個屁來……怎么,你不愿意聽從溫候之令?”
“聽,當然聽!”魏續見事到臨頭,不管怎樣也是需要面對的,便一咬牙,說道,“就這樣罷!我去安排本部兵馬,你的消息一到,某便領兵直撲太原府衙,擒拿崔州平,收其印綬!”
“好!”宋憲一拍手掌,說道,“早就該這樣!我現在就去找成大頭,然后分頭控制西門南門,隔絕內外!嗯,對了,張司馬去哪里了?”
魏續搖了搖頭,說道:“不知道……前兩天說是兵卒松懈,髀肉橫生,要多練練,便帶著人出了城東……現在應該在那個山里練兵吧,也沒有聽到什么消息,多半還沒有回來……”
“沒回來就好!省得麻煩事!”宋憲說道,“張司馬跟著征西時間長了,說不準就有什么想法……他在外面更好,等大局一定,也就沒什么話好說了……成,就這吧,某先走一步……”
宋憲拱拱手,然后就走了。
魏續歪著腦袋想了想,呆呆站了片刻,然后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覺得還是多少心中膈應得很,一路神不守舍,到了城中校場撞見了高順的時候才猛然間回過神來。
“魏校尉,軍營已閉!”高順見到魏續已經算是入夜了,竟然還在街道上亂逛,頗有些不滿的說道,“須知雖無戰事,軍法仍不可懈怠!”
“啊……這個……”魏續愣了一下。
高順說完,轉身便準備走了,還要去準備巡營,并不打算和魏續多談些什么。
“高校尉!”魏續下意識的叫道,“請留步!”
“何事?”高順問道。
“這個……”魏續想了想,陳宮沒有說不能告訴高順,那么是不是說,告訴了也沒有關系?“這個……高校尉,可否借一步說話?”
“什么?!”高順聽了魏續講述了一番來龍去脈,不由得瞪圓了眼,說道,“豈有此理!真能做此不義之舉!待某面見溫侯,好好分說一二!”
魏續連忙拉住了高順,說道:“高校尉,這就是溫侯下的命令!”
高順一愣,腳步停了下來,遲疑的轉頭看著魏續,說道:“確實是溫侯所令?”
魏續雖然不確認這個事情,但是他認為在陳宮拿出了溫侯的兵符印信,就說明是溫侯同意的了,所以魏續點點頭,表示肯定。
“這……”高順緊緊的皺起眉頭。
溫侯呂布曾經救過高順一命,所以高順一直跟隨在溫侯身邊,忠心不二,見魏續表示這個命令是溫侯所下,便長長的嘆息了一聲,搖了搖頭,但是沒有表示要繼續找溫侯了。
在高順心中,既然是溫侯所下的號令,那么現在過去爭辯的行為,就幾乎是等于抗令了。
魏續說道:“高校尉,你看……我們這樣能贏?”
“哈……”高順說道,“就算是能贏又能如何?溫侯……”高順吞下了對于呂布的評價,停頓了片刻之后說道,“控制太原城防不難,難得是明日之后如何應對啊……”
“征西說是大敗了,難道還有余力來管我們?”魏續不明白高順的意思,追問道,“陳主簿說定可以掌控太原,就可以作為立足之地了……總好過仰仗他人鼻息……”
“呵呵……”高順只是搖頭。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魏續搞不懂,問道。
高順沉默了片刻,說道:“你以為勝敗只能是在戰場之上?”
“這個……什么意思?”魏續說道。
“我也是最近才有些體會……要我說,我也說不大出來……”高順搖著頭,緩緩的說道,“僅僅只是會打仗,還是不行的……溫侯……”
“?”魏續完全不能理解。
“沒事……既然是溫侯之令,便依令行事就是……”高順不打算和魏續解釋,畢竟高順自己也僅僅是抓到一些模模糊糊的邊緣,并不能清晰的表達出來,所以也不可能和魏續說什么。
“哎,好吧……”魏續點點頭說道,“那么……告辭了……”
而此時此刻,張遼依舊在和斐潛商議,不,嚴格來說是張遼在為呂布求情。
見到了斐潛出現在太原,卻沒有光明正大的進入城中,而是在城外營地之內,張遼就基本上明白了斐潛的意圖,現如今城中恐怕已經是布置好了陷阱,就等著呂布一腳踏進其中。
張遼可以選擇什么都不說,但是張遼依舊沒能忍住。
“將軍,可曾知于朝堂之上,雍涼并北,幾論縮棄?”張遼緩緩的說道。
斐潛點了點頭,這個事情他還是知道一些的。在對付涼州并州等少數民族矛盾突出的地區,東漢以來一直都有兩種思潮,一種是治理和管控,一種則是干脆放棄。
甚至崔鈞的父親崔烈,當時也老調重彈,提出放棄涼州的策略,引起了當時任議郎的傅燮在朝堂上暴跳如雷,厲聲高喊:‘斬了司徒,天下乃安!’
嗯,崔烈這個司徒位置當時是買的,雖然有一部分不被尊重的原因,但是也能體現出朝堂當中兩種思潮的碰撞激烈程度。
“昔日安定王公有言,羌虜背叛,始自涼、并,延及司隸,東禍趙、魏,西鈔蜀、漢,五州殘破,六郡削跡,周回千里,野無孑遺。寇鈔禍害,晝夜不止,百姓滅沒,日月焦盡……”張遼繼續說著,而斐潛似乎有些明白張遼的想法了。
“……守邊將帥,皆怯劣軟弱,不敢討擊,但坐調文書,以欺朝廷,僅以便身利己。邊郡官吏,更是搜索剽奪,無惡不作,使得百姓苦痛者,甚于逢虜……”張遼沉聲說道,顯然也是作為一定程度的當事人,深有感觸,“而朝堂之上,竟有權臣,不明邊事,陶陶閑澹,臥委天職,享祿無為,且宣謬論,言之不宜干戈,邊不可守云云,更是上表主張邊民內遷,棄地茍安……”
安定王公,指得就是王符。除了這一個人之外,暫時還沒有其他人可以得到這個尊稱,以后有沒有,斐潛不知道,但是他知道王符確實很了不起。作為在邊郡出生成長的士族子弟,他的政治高度比起一般的世家要超出許多,他認為朝廷在與羌族等外族的戰爭中,采取放棄邊地,迫使邊民內遷的政策是錯誤的。這種退縮的政策不僅給邊區人民的生命財產帶來很大損失,還會給敵人造成了可乘之機……
“故爾……”斐潛沉吟著說道,“文遠之意,是某當思王節信,傅南容之論也?”
張遼拜倒在地,“肯請將軍三思!”
張遼為何突然說起之前朝堂上要放棄三輔的言論呢?
斐潛當前又沒有要放棄三輔的計劃,所以其實張遼的言辭,無非就是為了映射當下的局面,對斐潛進行規勸罷了。因為呂布的行為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一種背叛,作為一項沉穩聰慧的張遼,自然不可能直接去替呂布求情,因為張遼也知道,直接求情其實效果并不大,還會讓斐潛對自己的立場產生疑問,所以就采用了這樣的一個角度來勸說。
當年王符,傅燮發表言論,不要放棄西涼三輔,因為西涼三輔雖然時不時的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依舊是大漢的領土,是國家的藩衛,就像是大漢伸出去的一只手臂,不僅打通了大漢通往西域的道路,不僅是溝通了東西方的商貿,而且可以獲得戰馬等重要的物資。
那么呂布也是如此。
雖然呂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是……
斐潛揚起頭,想起了當年在雒陽之中的時光,不禁有些唏噓。
“既如此,何以保邊郡?”斐潛沉聲問道。
張遼再拜,說道:“當移人也。邊郡虛,內郡復,地不均也。可移而充邊,使之固疆。如家遇劫掠,必使老弱婦孺位于中,而健壯衛于外也!內郡耕桑積財,邊郡抵御外患,守望相助,相互扶持,自然可享太平……”
斐潛輕輕的點點頭,然后說道:“然邊郡以之為苦,貪慕財貨,不思宿衛,又當如何?”能像張遼所說的這樣,自然是最好,但是問題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人的欲望總是難以滿足的。
張遼沉默了很久,才緩緩的說道:“羌胡之亂,雖為謀利,更法不均所致。朝堂之上,搖擺不定,或安撫,或利誘,又以為負擔,棄之如敝履。人若疑,則不可定,人若惑,則無可為,欲求邊郡安定,當表里如一,解其疑惑。周書曾言,凡彼圣人必趨時也。此乃在下淺薄之見也,望將軍賜教。”
斐潛用手托著腦袋,皺眉沉思。
張遼不敢打攪,也只好陪在一旁,焦灼等待著,汗珠從鬢角處流淌出來,滴落在身上,暈染出一圈圈的水跡。
帳簾突然被掀開,崔厚急步走進來,看了一眼張遼,然后低聲說道:“將軍,城內射出信件,言城中有兵馬異動!”
“這么快?”斐潛有些驚訝,接過書信,上下一看,然后扔給了張遼說道,“文遠也看一看吧……”
張遼看著手中的書信,頭上汗珠滾滾而落,沿著眉毛鼻子不停的往下流淌,也顧不得擦拭,平日里面揮舞鋼槍幾千次都不會發抖的手,如今卻有些顫抖起來。
書信很簡短,但是也說得很清楚,城中兵馬異動,一路向校場武庫,顯然是為了封鎖守軍增援;一路往西門南門,為了的就是切斷內外兵卒聯系;另外一路則是往府衙……
此時此刻,太原城中已經隱隱的傳來了一些嘈雜之聲,原本昏暗的天色之下也重新染上了一層橘紅。
來不及了么?
張遼心中急切的盤算著,忽然腦海當中閃爍出了一道亮光,旋即指著書信說道:“此并非溫候之策也!定然是陳宮陳公臺所謀!定是如此!將軍!某愿以即刻入城,尋得溫候陳明利害,令其迷途知返,免鑄大錯!”
崔厚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張遼。
斐潛皺眉,看著張遼。這一次布局,不僅是針對這呂布,而且還針對了一些在這個階段表現出來不是很配合的太原士族,比如太原溫氏。從上黨壺關一戰以來,溫氏就有些衰敗,但是在太原的根基并沒有受損,雖然明面上是服從征西,但是實際上也有很多事情的陽奉陰違,尤其是在這幾天得知了征西大敗之后,溫氏也忍不住上竄下跳……
所以,當下的整個太原城就是布下的一個撒了些米粒的陷阱,看看是那些鳥獸自動往里面跳。城中的倉稟已經是全數搬空,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層來充當門面,縱然呂布搶奪成功,在沒有錢糧支撐的情況下,唯一能夠獲取錢糧的方式就是和城中的士族豪右翻臉,掠奪這些人的私倉,然而這樣一來,呂布也就休想在太原有片瓦之地可以立足了。
今夜太原火起,等于就是給周邊一個行動信號,相信此時此刻,早就偷偷跑出了太原之外的崔鈞已經開始調配人馬,開始調配兵馬,準備圍困太原了。
“文遠,如今城中已成死局……”斐潛嘆了口氣,提醒了一下說道,“縱然文遠有回天之心,恐怕也是……”
張遼拜倒在斐潛面前,叩首道:“還望主公成全!”
斐潛沉默良久,終于長嘆一聲,同意張遼返回城中,做最后的努力……
太原城中,已經是沸盈漫天!
作為一個長期處于胡人侵擾第一線的城市,太原城并不像是長安那種城在城墻之外,也不想是雒陽那樣,城池像一種裝飾品多于防御品,太原的城內城外,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軍事目的進行修建的。
可以說,太原城就是大小塢堡的結合體,外圍一圈是大塢堡,城內街坊就是小塢堡,而且為了防御方便,就連城門都沒有多開,只有東西南北四個城門,是實打實的一座堅城。只不過,堅城也要有充沛的物資才能堅守,否則的話,就是外強中干的架子貨而已。
因此當下太原城中大亂,頓時街坊之間坊門全數落鎖,各家大戶的家丁護院把守要點,而呂布手下兵卒,若是不攻打街坊,那么所能控制的,也不過就是太原城中的那幾條街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