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天氣開始慢慢好轉,但是依舊沒有完全脫離冬日的嚴寒,劉和其實已經到了壺關縣城兩天了,然后方求見斐潛。每逢大事有靜氣,這個是做大事的基礎,也是斐潛認為劉和比劉誕要更加高明的地方。
但是同時,斐潛也接到了關于龔浚戰敗身亡的消息。
雖然將軍總難免陣上亡,但是龔浚的死確實讓斐潛錯愕了許久。畢竟龔浚是第一個適應了斐潛的特種作戰的一些方式方法的人,斐潛也完全沒能想到龔浚會在出師不久,就中了埋伏導致身亡。
傷痛,惋惜,但是再多的傷痛和惋惜也挽救不了已經發生的事實,唯有盡快調整步伐,適應最新的狀況。
于是,在壺關府衙之中,斐潛令人上了些茶水,邀請劉和飲茶。
飲茶是次要的,主要是盡快將劉和這件事情處理完畢,好騰出手來去著手做其他的事情……
“天下之事,或見言,或有論,唯親歷者,方可體會。”斐潛淡淡的說道,“某初于河洛之時,亦覺天下之事不過爾爾,然游學荊襄,于鹿山之下,得龐德公之授,數月潛心,不與人言,方明天下之大,世事繁雜,非書卷可錄萬一。如平地視蒼穹,如立山巔,然登山而望,方知其遠。不知劉侍中以為然否?”
劉和微微點頭,看著桌案之上的茶湯。
因為炒青的技藝還沒有完全成熟,所以當下斐潛的茶葉大多都是完全發酵的,因此茶湯呈現一種微微泛紅的顏色,當然這樣清淡的顏色,比起漢代士族之前所習慣飲用的那種濃厚如墨一般的烹煮的茶湯完全不一樣。
這個征西,果真處處都和旁人有所不同……
當然,劉和自然不會傻白甜的認為斐潛真的只是在和他分享一下曾經求學游歷的心得而已,在言語之中自然是另有所指。
劉和沉吟了片刻,說道:“先父尤任幽州牧之時,某平日之內,多流連于茶樓酒肆,間雜煙花之地,呼朋喚友,高論暢飲,自以為新貴,往來皆公卿。然……”
劉和微微的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然先父患于幽北之時,某心急如焚,求告無門,終無所用……出得雒陽,為后將軍所滯,原以為袁氏忠義有俠名,便試求之,未曾想……未曾想竟誤了先父性命!此乃畢生之恨也!”
劉和說得斬釘截鐵,一方面是為了表示態度,另外一方面也是給予斐潛方才的話題的回答。
斐潛微微點頭,伸出手示意劉和飲茶。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比較省心省力。
“劉侍中之意,某已知之……”斐潛喝了一口茶湯之后,放下了茶碗,在桌案之上輕輕敲擊了兩下,“若得劉侍中不棄,某愿表劉侍中為幽州刺史!”
劉和有些驚訝,顯然是吃驚于斐潛如此爽快的決定,但是也很快的反應過來,站起身來,離席下拜,朗聲而道:“和,愿為將軍驅使!”
斐潛連忙起身將劉和攙扶起來,兩人手臂交握,相視一笑,似乎感覺親近了不少。
然而斐潛知道,這不過是一種錯覺而已。
劉和在此,不過是利益相關,就算是斐潛將來不敵袁紹,但是至少在這個時刻撈到了一個愿意為劉和他自己背書的人,也就可以借用這個名義,去招募,去發展,去重新奪回原本是屬于他父親的那些東西。
而對于斐潛來講,反正現在幽州也不在自己的手里,封一個飛地刺史,就像是劉誕一樣,成功了自然有機會將手伸向幽州,不成功,也不會有什么太多的損失。
當然,將來會不會因為幽州的利益再與劉和之間發生什么矛盾,那也是有可能,但是那是之后的事情了,縱然未雨綢繆是好的,但是也不需要因噎廢食。
雙方重新坐定之后,態度就融洽不少,也開始涉及一些核心的問題。主要還是資源配給和相應的配合問題,但是在有了愿意合作的大前提之下,一些細小的分歧很快就被拋到了一邊,劉和同意立刻帶著鮮于輔返回烏桓,募集曾經受過劉虞恩惠的一些胡人作戰,并配合斐潛北線的作戰,而斐潛則是在兵甲、物資和器械上提供足夠的支持……
勝利會掩蓋一切的矛盾,而失敗則會爆發所有的問題。
如果不是龔浚的失敗,斐潛現在肯定會更加的從容,至少在劉和這個方面上會更具備優勢,而現在就不得不給予劉和足夠的自由權利,來獲取劉和的站隊。
戰場之中,勝利和失敗的區別,就是生和死,而戰場之外,雖然龔浚的失敗不至于立刻將征西將軍的名望打落低谷,但是也蒙上了一層陰影。
回避和遮掩?
不可能的,在漢代沒有形成保密意識的年代,消息的傳遞只有快慢之分,遮蔽只能掩蓋一時,終究還是會被人發現,不如簡單承認,還能體現出兵甲勝敗都是常事的豁達和從容。
很顯然,劉和對于斐潛的這樣不回避,不掩蓋的態度更加的欣賞,也從另外一個方面促進了劉和倒向了斐潛這一側。
先鋒戰一勝一敗,算是平手,但是接下來的戰斗才是重點……
接下來的變化應該會怎樣?
斐潛揉了揉額頭,覺得腦袋有些疼,不由得輕輕嘆了一口氣。
太原。
陽曲縣。
這里也被稱之為五原縣,因為這里曾經接納了相當一大批的原本五原的人口。
西漢之時,五原郡有二十多萬的人口,但是在西漢末年,五原郡就開始衰敗,至東漢時期,五原郡就先后經歷了幾次重大的胡人入侵,至漢順帝時期,五原郡人口已經跌到了兩萬余人,而在后續的時間內,這僅存的人口依舊在縮減,漢靈帝不得不多次僑置朔方五原等郡縣的治所,一再收攏漢民入內地安置。
太原的陽曲這里,便是當年的一個最大的安置點。
呂布招募兵卒,便是到了此處,畢竟這里多少算是呂布的家鄉人。但是很遺憾,呂布的募兵推進得并不順利,雖然魏續宋憲等人分頭下到了縣城村寨,擺開陣勢招募,而且允諾給予的條件也不差,不過依舊是沒有多少人愿意從軍……
看著每日零星的十幾個,甚至是幾個人的投入高順的新兵訓練營當中去,呂布心急如焚,但又不知道問題究竟是出在哪里。
“報!”一名兵卒興沖沖的跑到了營寨之前,高聲稟報道,“啟稟溫侯!張校尉帶兩千人馬來投!已至二十里外!”
“誰?莫非是張文遠?”呂布有些詫異,站了起來,連聲追問。
在得到了肯定回答之后,呂布頓時大喜過望,叫來了護衛,騎上了赤兔馬,便哧溜溜的一道煙前往去迎張遼。
赤兔馬快,二三十里的路程對于赤兔來說,不過就是剛剛熱身而已,當遇到了張遼的時候,赤兔馬依舊意猶未盡,噴著響鼻呼嚕嚕的還向再跑跑……
“拜見溫侯!”張遼下馬拜見。
呂布也是立刻甩鞍下馬,一把扶起了張遼,拍著張遼的肩膀,哈哈大笑,連后槽牙都露了出來,顯得極為高興,說道:“哈哈哈,文遠你怎么來了……啊,不是,文遠你為什么……也不是,唉!文遠你能來,我很開心,真的很開心!”
“溫侯!”張遼也有些動情,畢竟怎么說也是多年在并北并肩作戰,有著多年的情誼。
兩人重新上馬,一邊往呂布的大營而去,一邊聊著天,相互說著問著這些年分開之后的情況。
可是問著問著,呂布就沉默了下來,只是緩緩策馬前行,不再說話。
從張遼的言語當中,就算是呂布性格遲鈍,也能聽得出來張遼對于征西將軍斐潛的推崇和尊敬,而這種推崇和尊敬,呂布之前沒有在他身上見到過。
收復陰山,安置流民,清理胡叛,恢復民生,這些林林總總的事情,張遼講得眉飛色舞,一副與有榮焉的表情。
意識了呂布的情緒,張遼也收了話頭,兩個人之間的氣氛一下子從之前的熱烈當中往下掉落,似乎有一種難言的尷尬開始蔓延。
接下來的的路程,兩個人都沒有怎么說話,似乎都在想著各自心中的問題,到了營寨之處,得了消息的陳宮高順魏續等人也一同前來的時候,整個氛圍才重新回暖。
呂布哈哈大笑著,讓魏續去準備酒宴,要給張遼接風洗塵。
宴席之上,自然是相互笑鬧,訴說往日種種,觥籌交錯之下,倒也沒有什么異常的狀況,只是等宴會散去之后,在呂布的中軍大帳當中,卻傳出了一些不怎么和諧的聲音。
“文遠乃自家兄弟!相知多年,豈有他心!”呂布皺著眉頭,眉間皺紋深深的立起,不滿的說道,“公臺你不知道,當年某與文遠,只領著三四十人追殺犯境的胡人,入朔方百余里,突遇沙暴,漫天黃塵之中,幾近絕境之下,若不是當時文遠帶著我等找到了一塊巨石,苦苦挨了過去,某恐怕早就絕命于黃沙之下……”
陳宮沉默了片刻,說道:“溫侯,某非欲絕恩義,乃防人之心不可無也……須知當下吾等募兵步履為艱,若說無征西暗中掣肘……”
呂布依舊皺眉,只不過眉間的紋理更深刻了一些,在燈火的照耀之下,似乎潛藏著無窮無盡的黑暗……
呂布其實也一直在懷疑,只不過沒有說出來,因為之前他還在丁原手下的時候也是負責過招募的,記得并沒有像現在這樣難以招募。其實也有過那么一些時候,呂布考慮過不管不顧直接下令征調,但是后來想想,還是放棄了這種殺雞取卵的誘惑,畢竟現在自己掛著是并州刺史的頭銜,若是再朝著自己的故鄉之人下手,難免就有些說不過去,將來也會有不好的影響。
崔均那邊,態度很誠懇,但是永遠都是一句話,不是不給呂布,而是去年的稅賦都上繳了,加上經歷了兵災和人禍,所以太原倉稟之中也沒有余錢,因此要給呂布的,必須要等到今年的秋獲……
而現在春天才剛剛開始!
當然,按照正常的道理來說,太原太守崔均的理由也是恰當不過,一年的賦稅都是定數,而且現在正值要春耕,總不能下令說并州刺史要征兵,所以讓人將準備耕作的種子也交上來吧?
呂布想要發火,都找不到理由,畢竟每一次崔均都客客氣氣,不僅是將登記賦稅的冊子交到呂布手中,甚至還帶著呂布親眼走了一遍太原的倉稟,表示確實沒有隱瞞,也沒有任何的存貨……
陳宮也是無奈。
雖然陳宮處理政務的能力也不差,但是依舊是不能無中生有,再加上陳宮對于并州這些士族并不熟悉,一時半會也談不上什么交情,自然不可能立刻讓這些當地士族豪右拿出大量的錢財出來。
同樣,若是不管不顧進行強制性的搜刮,恐怕這些太原的士族豪右立刻就會站到征西將軍的那一側過去,因此陳宮也只能是在這段時間內東奔西走,企圖畫些大餅,盡可能的擺脫對于征西將軍的依賴,拿到一些糧草和物資度過當下的難關。
但不管是做到那一項,都需要時間……
所以對于當下張遼帶來的兩千兵卒,陳宮和呂布的意見就不是非常的統一。陳宮建議將張遼的兵馬切割出來,分別統領,一方面也可補充呂布以及其他將領的兵力,另外一個方面也可以減少可能存在的威脅。然而呂布不怎么同意。
不過呂布也知道,現在張遼來了,雖然高興歸高興,但是對于呂布當下整個局面的狀況來說,基本上就是強枝弱干的狀況,張遼一個人統領的兵卒比呂布自己加上所有諸將加起來的還要多,就算是呂布不說什么,手下的諸將也未必沒有什么意見,所以現在呂布在高興之后依舊很為難。
“公臺,今夜已晚……”呂布閉上眼,忍住不住的跳動的額頭血管,說道,“此事,且容某思量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