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三輔,長安府衙。
秋天,向來就是收獲的季節,然后就有一大堆的士族子弟,開始舉行歌賦文會,飲酒尋歡,似乎不這樣,就不能抒發出他們的喜悅一般。
“不知不覺的,這仲秋快到了……”斐潛笑著說道,“士元要不要和我一起過節算了?”
龐統翻了翻白眼,沒理會斐潛。
仲秋,在漢代也稱之為祭節,很多人都會在這一天舉行慶祝活動,這種從遠古時期留存下來的節日,顧名思義自然是按例要祀祖的,用新收的米麥等進行祭供,向祖先報告秋成,是追懷先人的一種文化傳統節日,在敬祖盡孝的同時,也是為了收攏一個家族的向心力。春季有祭祖,秋日有祭祀。
這個節日由來已久,在禮記當中就有“仲秋之月,乃命宰祝,循行犧牲,視全具,案芻豢,瞻肥瘠,察物色,必比類,量小大,視長短,皆中度,五者備當,上帝其饗”的記載,而所謂中元節亦或是盂蘭盆節都是后來舶來品。盂蘭盆節是魏晉年間佛教興起的時候,借助原本的傳統節日,嫁接出來的。
中元節的名稱,則是道教差不多也在這個時間內提出來的,而且還要比競爭對手多兩個。因為道教原本就有官、地官、水官的說法。道教把七月十五日定為地官的生日,被稱作中元。相應的天官和水官的生日,也被稱作上元和下元。地官主管赦罪,所以在這一天,道觀中會舉辦大型的齋醮活動,赦免亡靈的罪過,信眾也自然會參與進來,為自家逝去的親人祈福,希望他們在陰間過得更好一點。
華夏人呢,有個天然的屬性,就是實用至上,就像是魯迅所說的拿來主義,管他究竟是誰的拿來就是了,你的是我的,我的自然還是我的。
所以山寨什么的,真的是源遠流長啊!
因此在七月十五這一天上,佛家、道家和我們的傳統祭祖習俗逐漸地融合在一起,在到了宋朝的后期,大家基本上接受了“中元節”這個來自道教的節日名稱,同時呢又保留了佛教盂蘭盆節的節俗,再同時最古老的家族祭祀自然也不能丟下……
在漢代當下,這一天最為重要的自然就是祭祀了,雖然龐統身在三輔,龐氏就他一個,但是依舊要走個流程,因此龐統怎么可能和斐潛一起過?
“我是說……”斐潛看龐統的表情,也知道自己是說差了,便補充道,“祭祀完之后,再來我這里……前幾天白石羌派人剛送了些小懷香來,很是不錯,加在烤肉之上別有風味……”
“這個可以有。”龐統立刻點頭道,他現在正在長身體的時候,飯量很大,聽見好吃的酒開始流口水,“還有什么?要不要我帶些酒水?”
“不用,到時候元直和子敬也會來,我們就當作自家兄弟聚一聚就是……”斐潛說道,“過完仲秋,元直就要南下去漢中了,我們再聚首恐怕又要過好些年了……”龐統在長安,算是客居吧,不像是那些家族家中有酒坊酒窖,可以藏著一些好酒,說是帶些酒水,恐怕也就是市面上的一些普通貨色,還不如斐潛平陽自家釀造的那些來的更好。
龐統點點頭,也是有些感慨:“這倒是,要好好喝幾杯……要是子鑒也在就好了,我們五個就聚齊了……”
這年頭,交通不便,一旦分開,確實很難再相聚。
劉誕上報了進攻蜀中的計劃,雖然說書面上寫得條理清晰,設想得似乎也算是周全,但是斐潛總是覺得有些放心不下,便準備掉徐庶帶些人手去漢中坐鎮,這樣一來就算是有什么突發的情況,總是可以處理一下。
畢竟李儒現在主要關注點需要放在隴右一塊,漢中這個方面自然有些鞭長莫及。
“子鑒啊,這個小子,你不是不知道,現在是寸步不肯離開工房……”斐潛搖頭笑笑,“讓他跑一趟三輔,多半不愿意……”太史明幾乎就是理科的鋼鐵宅男類型的典型代表,要不是斐潛給他派了幾個侍女照顧他的起居,一鉆研起來,恐怕衣服都可以結板當鎧甲穿了。
龐統哈哈一笑,點了點頭,“也是,叫他來還惹他不痛快,算了,算了……”
“嗯,不過,既然是祭祀之節,總是要上些犧牲之物,”斐潛從桌案上的行文當中找出了幾個,隨手遞給了龐統,“這些人,真是膽子肥了……錢有那么重要嗎?權有那么重要嗎?清貧廉正之道,就真的就那么不愿意走嗎?”
龐統接過行文,看了看,嗤笑了一聲,似乎有些習以為常的說道:“不是不愿意走,而是習慣了,改不了……”
斐潛笑了笑:“這些家伙,也很聰明啊……其實說起來,要在其中上下手腳,不聰明的人也根本做不到……做假賬,虛損耗,多申報領空餉,以陳糧勾兌新糧,林林總總,花樣翻新啊……”
關中三輔,比起并北平陽一帶來說,自然是大了好幾倍,所以斐潛原本在平陽的巡檢收糧隊列就不夠用了,大多數還是需要這些地頭蛇士族豪右,不過這些地頭蛇在對抗斐潛新田政失敗之后,為了保存家族更多的利益,這些關中士族豪右就開始想方設法的揮舞鋤頭挖墻腳了。
“若是家中真缺這些財物救命,倒也罷了,”斐潛繼續說道,“求活而已,就論不上對錯了,但是這些家伙有吃有喝,生活無憂,偏偏要占這一點點的便宜……這些人讀書都讀到哪里去了?”
龐統嘿嘿笑了笑,將行文扔在了桌案上,說道:“其實也未必……”
斐潛轉頭看了過去,說道:“什么意思?”
“因為他們不僅僅他們自己啊……”龐統笑了笑,目光很是復雜,“當了官,也可以不跟家人來往,也可以不收受賄賂,也可以不賣任何人面子,做一個清正好官,這些都沒有問題,但是當官了必然要做事,而當要做一件事的時候,在自己一個人完成不了的時候,怎么辦?要借他人之力,可是能借來的力是要付出代價的……”
“所以這怪我嘍?”斐潛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有些好笑。
龐統大笑,甚至拍著桌案,居然點頭道:“當然是因為你啊!不怪你怪誰啊!”
“你個龐士元,好,你說……”斐潛一時之間沒能轉過彎來,“怎么說就怪我了?”
“亭長從曹也都是人,鄉野之間雞毛蒜皮的事情多了……就拿這個秋賦來說,上頭有定額,要多少多少,要幾日完成,對吧……”龐統挑釁揚了揚眉毛,看了看斐潛。
斐潛點點頭,表示你繼續表演就是。
“在平陽那邊,村寨什么的并不多,田畝什么的也都相對集中一些,收取賦稅田租什么的,集中多跑幾趟也齊全了……”龐統說道,“但是關中大多了,不僅是大,村寨之間距離也更遠,東一個西一個,而秋獲這個事情,又不是可以不顧天時,隨意安排的,春天種下去的時間相差不多,秋天收成的時間自然也是相差無幾……那么都在一個時間內收成,縣城里面的這些人就算是砍成十段八段也不夠分的,那么怎么辦?”
龐統翻著死魚眼繼續向斐潛表示嘲諷,“怎么辦?跟你寫行文,表示有困難,收不了,還是讓你寬限時日,等他們慢慢一個一個村寨收過去?”
“嗯……”斐潛有些明白龐統的意思了。
“所以啊,要讓人幫忙……”龐統指了指桌案上的行文,說道,“要讓人幫忙,又不給好處,誰幫?換成你,你幫么?今年幫,明年幫,年年免費幫?”
斐潛皺了皺眉頭,說道:“可是這樣,依舊是不對的……”
“是不對,但是各地收繳是對的,公文數目是對的,匯總給你的糧草是對的,”龐統慢悠悠的說道,“唯一不對的,便是普通的民夫,但是這些民夫也沒有辦法,第一他們也不知道分派到他們頭上的是不是對的,二來就算是他們知道這數目不對,他們也沒地方問,沒時間問,沒本錢去問,所以,對于普通百姓來說,不對,也是對的……”
“所以,你的意思就是這些貪腐,就算是行政成本了?”斐潛皺著眉,說道。
“行政成本?什么意思?哦,明白了,差不多吧……”龐統晃了晃腦袋,說道,“有時候就覺得你太愛較真了,當年娶妻的時候就是這樣……”
斐潛沉默半響,說道:“可是……這樣還是不對……”
龐統倒是來了興趣,翻了翻眼皮,盯著斐潛說道:“那你說,你覺得怎樣才對?把這些人全數都抓起來,都砍了?”
斐潛啞然失笑,這明顯不可能的,都砍了,誰干活,指望著扒拉手指頭都分不清楚自己是十個手指還是八個手指的漢代普通百姓么?
“你說的這些,倒是我方才沒考慮周全的……”斐潛緩緩的說道,“看到這些貪腐,有些氣糊涂了……”
當年在平陽的時候,斐潛也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只不過那個時候斐潛干脆直接拋開了這些人,用老兵和一些童子再加上集中的輜重車,直接給完成了絕大部分的征收工作,再加上平陽初期又都是屯田居多,基本上都是屬于斐潛自己直轄的范圍,因此也沒有詳細研究過這個問題。
而在關中,這個問題就被放大了,而且放得很大,因此才引起了斐潛的注意。
“這樣吧,”斐潛敲了敲桌案,指了指行文,說道,“找一個貪腐最多的,查,砍了。一來可以平民憤,二來么也可以豎立我等清廉之名,三來也好警示他人,不能過紅線。”
龐統大笑,撫掌道:“正是如此!此乃正解也!”
斐潛嘆了口氣,卻搖了搖頭,說道:“這倒是一種方案,不過只是能夠治標不治本而已。我都能猜得出來,這些人會在紅線附近瘋狂試探,企圖找到一個最佳的平衡點。”
“哦?”龐統睜大了眼睛,說道,“難道說你還有更好的辦法?”
斐潛笑了笑,說道:“有,讀書。”
“什么?”龐統 “讀書。”斐潛輕輕敲了敲桌案,說道,“我會讓農事先生告訴他們,知識改變命運。”
龐統吞了一口唾沫,說道:“你這是玩真的?”
“有個詞,叫做階級固化……好吧,解釋一下,簡單來說就是農民的兒子孫子永遠都是農民,當官的兒子孫子永遠都是當官的……”斐潛說道,“如果這樣的情況出現,并且不可改變,這個王朝會發生什么?”
龐統遲疑著,說道:“叛亂?”
斐潛點點頭說道:“是的,肯定最終導向叛亂。因為人是有的,永遠只想要多一些,更多一些,然后等到壓制不住的時候,轟的一聲……陳勝吳廣就是如此,當然,如果沒有陳勝吳廣,還有吳勝陳廣……或許舉得例子不是很恰當,但是反正都是差不多……”
華夏人都是很聰明的,而越是聰明的人越是有野心,當這些有野心的人發現自己升不上去的時候,肯定會漸漸的聚集在一起瞎琢磨,歷史上這樣的事情不要太多。
“什么叫差不多,那個差多了!”龐統不滿的說道,皺著眉頭,“不過我也明白你的意思,只不過你這樣做,可就不是一家兩家的事情了……”
“哈哈,怕了么?”斐潛哈哈大笑,“先用治標的,再用治本的,慢慢來唄……”
龐統翻了翻眼皮,不滿的說道:“光講大話。”
“倒也不是,”斐潛說道,“主要還是人手問題,想想,光關中三輔這樣的地方,就是這個樣子,若是再放大一些,豈不是更亂?”
龐統恍然,說道:“你要將平陽那一套搬過來?”
斐潛點頭,露出了些狡猾的笑容道:“教化萬民么,正是國之大事,有誰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