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潛沉默了一會兒,自己還是將劉協看高了一些,斐潛琢磨著。畢竟劉協還僅僅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半大孩子,雖然可能經歷上會比一般人豐富一些,但是不等同于就能夠擁有超出年歲的智慧。
智力和智慧,這兩個東西還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的。劉協智力沒什么問題,但是在智慧上,可能還是有點問題。
斐潛剛準備張嘴說些什么,卻抬眼看見劉協的神情,尤其是在眼眸當中流露出來的一絲探詢的神色,心中猛地一動,原來到了嘴邊的話語,卻咽了回去。
劉協不知道當下百姓困頓么?
如果斐潛自己沒有帶劉協在途中去過那個小村寨,或許斐潛還真的會以為劉協真的什么都不懂民間疾苦,不懂得柴米油鹽的貴重,但是既然已經是有所經歷,有怎么可能在短短幾天之內就全數忘得一干二凈?
正所謂事出反常必有其妖。
其實要破解眼下的這個局面并不是太難,簡單粗暴一些來說,斐潛甚至可以直接撂挑子掀桌子,都沒有什么太大的問題,只不過會損毀原本樹立好的形象。
又或者是一推二五六,直接推給別的人上去頂雷,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只要斐潛鐵了心不接這個差事,最終劉協等人必然還是要妥協的。
如果真的到哪一步,不妥協的話,整個的封禪儀式就無法進行,而這個封禪陰山的儀式又是劉協彰顯其開始執政,甚至是在大漢朝堂上發出聲音的第一步,又豈能是輕易就愿意這樣半途夭折的?
很顯然,對于劉協來說,順利的將封禪儀式舉辦完成才是最優選,至于那些儀式當中所要用到的物品,又或者是什么彰顯皇家威嚴的那些人員儀仗,其實都是次要的東西,有固然是好,但是沒有,問題也不是很大。
皇帝最怕什么,為什么就算是所謂的千古明帝,依舊會做出一些狡兔死走狗烹的事情來?
難道是這些雄才大略的皇帝忽然腦子進水了?
未必。
就像是劉協和曹操之間的關系,似乎也是到了中后期才慢慢的惡化起來,而那個時候,曹操已經是統一了整個北方,處于三國當中的優勢地位……
誰都不傻。
或者換句話說,寧可將所有人都當成聰明人,也不要認為別人都是傻子。
劉協信任斐潛么,當然是信任,整體來說,斐潛相比較其他的諸侯來說,劉協是更愿意親近一些的,否則也不會愿意到并北平陽來,但是這個信任也不是完全沒有限度的,畢竟斐潛也不是劉協的老爹,更何況就算是皇室血親當中,自相殘殺的還少么?
再加上這些天一些人因為求賢令而來,而這些多少也會發表一些關于朝堂的言論和見解,難免就會有一些人語重心長的告誡劉協,需要提防斐潛坐大,要注意不要讓斐潛成為第二個董卓什么的……
所謂三人成虎,講得多了,自然就會在劉協心中留下一些什么。因此,或許在這個事情上面,劉協如此的態度,更像是一種試探。
斐潛是真心為了大漢?
斐潛是確實擁護漢室的?
斐潛是不是真的無論什么情況下都會站在自己的這一邊?
這才是劉協想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確認的東西。因為患得,所以患失,劉協這一段時間經歷了太多,承受了太多的惡意,所以才更加的不敢確認現在的這一切,是否會轉眼之間就如同泡沫一般消失殆盡。
既然劉協不是傻子,那么自然肯定是有了自己的想法。
斐潛如果還是依照之前王允種劭等人的做法,大刺刺的宣講自己的意見和主張,就算這些建議辦法是正確的,但是依舊不會在劉協心中留下什么好的印象。
劉協現在更需要的是什么?依舊是對于事務的掌控權,就算這些事務的掌控權有些虛假也是好的……
就像是后世的公司領導,還不是喜歡天天前來匯報請示的員工?年終評選的時候,天天前來匯報請示的員工,就算是事情并沒有那些從來都不請示匯報自行其事的員工辦得好,但是照樣可以排名前列。
想明白了其實很簡單,劉協更需要的是一個態度,而給一個態度么,對于斐潛來說,并不是一件難事。
“……臣……”斐潛緩緩的開口說道,“……請陛下圣裁,臣一并遵行……”
一并,聽起來和音調和一定差不多,但是實際上的意思卻不相同。一并只是合起來辦理的意思,并沒有說一定要或者說是肯定能夠辦好的意思。
這世界上想辦卻最后不能辦的事情多著呢,就好比歷代帝王沒有一個不想長生不老的,但是真的都能辦得成?若是萬一斐潛自己想岔了,劉協真是要大手大腳的花費開銷的話,那么便用事物準備繁瑣等一大堆接口拖著唄……
劉協看著斐潛,嘴角微微翹了翹,露出了一絲笑意,然后點點頭,說道:“這個……諸位愛卿心意,朕亦明了……今天下紛亂,正值休養生息,提倡農桑之時,豈可因朕一人,驚擾地方?朕乃大漢天子,當需體恤百姓,何況封禪本意,乃為告慰天地,至于其余之事,均為末節,故而車輛儀仗等等,一律從簡……”
劉協既然已經是如此清楚的定下了腔調,而且又是站在大義高處,就連一開始表示要大張旗鼓的辦理封禪事宜的伏德,一時之間也找不到什么詞語來反對,難道說皇帝劉協你這樣做不對,不應該替老百姓考慮?
伏德微微轉頭看向了楊修,原本是想著看看楊修能不能站出來說兩句,卻看見楊修眼觀鼻鼻觀口像個木雕一樣,沒有任何表示……
劉協左右看看,微微笑著,然后追問了一句:“……諸位愛卿,不知意下如何?”
“陛下圣明!”伏德無奈,也只能是伏地而拜。
“陛下圣明!”大廳當中的其余人等見伏德已經是放棄了原本他的主張,哪還有什么好說的,自然是一同而拜,齊聲高呼。
楊修也伏拜在地,雖然針對于斐潛的這一次布置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但是面容之間卻依舊一本正經的模樣,并沒有多少惱怒或是失望的表請。
既然是要輕車從簡,那么不管那個方面來說,自然是簡單了許多,在經過了些許商討之后,便定下三日之后吉辰出發,前往陰山……
“豎子!豎子!”伏完沉著臉,進了自家臨時的住所之后,坐在了大廳上首位置,便實在是憋不住了,拍著桌案怒聲說道。
伏德也是憤憤,接口說道:“父親大人說的是,其端得不為人子乎!”
伏完將眼睛橫了過來,說道:“汝道是那個!?某說得便是汝!”
“啊?!”伏德目瞪口呆,半響才反應過來,連忙離席拜到在地,“父親大人……這,這……還請息怒才是……”
“息怒?”伏完將手重重一拍桌案,說道,“善,汝且說來,且讓某如何息怒?”
“這個……”伏德抬起頭,看了一眼伏完,說道,“這個……父親大人,不知為何事動怒?”
伏完將眼一瞪:“何事?汝還有多少事瞞著某?”
伏德連連否認,然后試探的說道:“這,這……孩兒怎敢……父親大人可是為了今日陛下封禪之事?”
伏完長長的嘆息一聲,說道:“當下朝野動蕩,豈可輕易涉足其間?汝啊……為何魯莽至此也!所幸今日陛下明慧,未納汝奢靡之言,否則吾百年伏氏清名,豈不毀于汝手?”
伏德今天雖然針對的是斐潛,但是或許是有些倉促,或許是一時考慮不周,實際上如果萬一劉協真的采納了伏德的建議,大張旗鼓的耗費錢糧去籌辦封禪事宜,雖然說固然對于斐潛肯定是有很大的影響,甚至會嚴重打擊到了并北的經濟,但是卻埋下了一個蠱惑皇帝奢靡之舉的罪名,到時候萬一政敵需要,便會重故紙堆當中挖掘出來,大肆攻伐。
伏德靜靜聽著,等父親伏完說完了,才抬起頭來,端端正正的正坐著,對著父親伏完說道:“父親大人所言,自然在理……孩兒也曾想過……”
伏完皺眉說道:“既然汝想過,卻為何……”
為什么和楊修聯手?
這半截話,伏完并沒有說出來,但是其實兩個人都明白。伏德和楊修之間的小配合,雖然說明面之上沒有表現出來多少交集,然而只要不是太笨的,都可以看得出來。
“父親大人……”伏德平靜的說著,就像是不是在說自己家,而是在說其他人的事情,“……若是吾等伏氏,聯合征西將軍,亦或拜投門下,可有何增益之處?”
“這個……”伏完沉默了。
征西將軍斐潛雖然是在并北聲勢不錯,但是也僅僅是在并北而已,要說和征西將軍不管是投靠還是聯合,伏氏能在其中獲取的利益,確實是沒有多少……
伏氏是經書傳家沒有錯,按照道理來說也算是不錯了,但是平陽還有一個更大更有名氣的經學大家蔡邕,在他面前,伏氏的這點底子又如何能拿得出手?
所以實際上來說,對于伏氏來講,和征西將軍斐潛確實是沒有多少能夠攏到一處的地方,更何況還有一個新鮮出爐的伏氏皇后,難道還要讓堂堂外戚去巴結一個身位于邊境的武夫不成?
沒錯。
征西將軍又如何?
在大漢絕大多數士族子弟的觀念里面,涼州并州幽州,都是邊境……
這些在士族子弟觀念當中屬于邊境的人,縱然是一身武藝,拋頭顱灑熱血保家衛國,那都是應該的,也不值得多少稱道,要不是征西將軍機緣巧合,幾番晉升都卡在要點之上,說不定到現在為止,也不過是一個校尉,或者是一個別部司馬而已。
歷史當中為何關羽傲氣,其實多半也是被激的,要不是一直以來都被人所輕視,心高氣傲的關羽也不會注重顏面到了有些變態的地步……
就連劉備,一開始也是因為出身幽州,所以并不被多少人看好,甚至還有人恥笑他的出身,這其實和大漢當下的思維模式是密切相關的。
不是一個人看不起邊境之民,是基本上處于大漢中心繁華位置的人都看不起……
當然,其中說的這些人,大部分是士族子弟,而那些平民百姓,抱歉,大漢邊境是什么,是一種吃的么?
所以當伏德說完之后,伏完也沒有反駁伏德這樣的話語,而是說道:“……然弘農楊氏亦非善輩,與其連橫無異于與虎謀皮也……汝當知弘農楊氏如今……”
這一次,伏德并沒有將伏完的話語聽完,而是徑直打斷道:“父親大人!敢問伏氏當下,可有佳選?”
伏完一愣:“這……”
伏德叩首而道:“關中之地,原尚可為,然先遭董賊肆虐,后有西涼兵災,再遭瘟疫橫行,已然廢矣……弘農雒陽,乃楊氏禁臠,豈容他人涉足?冀豫膏肥,二袁盤踞;青兗兩地,黃巾流蕩;徐州荊州益州,已然落于他人之手……伏氏此時不進,莫非待妹子容顏老去,恩寵不再之時,再做他求不成?而若是要更進一步,天下之大,何處方為伏氏片瓦之地?”
伏德說完,便又是深深一拜。
大廳當中,頓時一片寂靜。
伏完閉著眼,雖然面容不動,但是在眼皮底下不停轉動的胡須和顫抖的胡子,卻暴露出其并不平靜的內心。
久久之后,伏完起身,然后上前將伏德從地上攙扶了起來,認真的看著自家的孩子,說道:“……若依汝意……應當如何?”
伏德也看著自己的父親,低聲說道:“陛下不可于并北久留,遲早得歸……而雒陽內外,楊氏必然獨大,若不早早聯合,恐受其害……故而先謀立足河南,再尋他途可也……”
伏氏的基礎太過于薄弱了,想要做什么都暫時做不了,因此伏德所謀劃也沒有什么錯處,只能是暫且借著當下的局面,先發展擴大自家的勢力再謀取其他。
伏完沉默著,半響之后,才緩緩嘆息一聲,說道:“唉……不過休要忘了,陛下之處才是重中之重,不可有絲毫懈怠……其余的,汝既已思量謀定……便由得汝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