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的問話一落,堂內堂外頓時有些寂靜。
劉協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就問出這樣的話語來,他的心其實也在突突的跳著,他看著斐潛,他明白這樣的問話意味著什么,他同樣害怕斐潛若是突然翻臉,大發雷霆的話,那么他又要怎么辦?
要認錯么?
要收回前言么?
要像之前在雒陽在長安那樣唯唯諾諾陪著笑臉么?
換成之前的時候,不管是董卓,還是王允,劉協根本不敢這樣問,或者是問了也不會有什么好結果,可是現在卻莫名其妙的問出了口……
其實大多數的時候,小孩的直覺都是非常敏銳的,特別是像劉協這樣曾經生活在沉重的高壓之下的人,自然對于察言觀色這一個方面無師自通。善于察言觀色的小孩,有時候會發現他們在一些人面前會撒嬌會耍賴,甚至會動不動大發雷霆,但是并不代表他們會毫無節制的在任何人面前都表露情緒。
就像是劉協現在的行為,從另外一個角度而言,這也是劉協將斐潛看成了比較親近的人,才放松了自己,將自己內在的想法表示了出來。
這兩天,從關中騎著快馬趕來平陽的朝廷大小官吏,宦官,侍衛都是不少,在劉協身邊的人漸漸的多了起來,甚至有些聽聞了求賢令,從十里八鄉而來求見劉協的也有一些,這些人當中,難免就會給與劉協施加上一些其他的思維方式。
防是防不住的。就曹操那小心翼翼的嚴防死守,還不是一的幺蛾子?
但是現在看起來,似乎劉協成長的速度……
斐潛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陛下……來平陽途中,臣有些狂妄之語,不知陛下可否記得……”
劉協回想了一下,略有些遲疑的問道:“愛卿是說……那天晚上……”
斐潛點點頭說道:“或許有人認為大漢已經是幅員遼闊,沃土萬里……可是臣認為,天下之大,萬物之豐,大漢僅是天地間一隅而已……”
劉協一頭霧水,對于斐潛所說的完全沒有任何的概念。在他看來,原先最大的便是雒陽的宮城,后來走到了長安,已經算是夠遠了,現在來到了并北,看到了許多原先根本就沒有見過的東西,親自見到了農家百姓,看見了莊稼禾苗,這一切已經是讓劉協有些目不暇接了,再大,再遠的地方……
這個,劉協實在是想象不出來。
“……凡西經之山,凡七十七山,一萬七千五百一十七里……”斐潛緩緩說道,“不知陛下可有讀過此書?”
劉協遲疑的說道:“此書不是多為巫覡之語,怪異荒誕,乃方士之亂言,不可為信么?”
斐潛笑了笑,說道:“千年之前,華夏先輩之中,或有人立于大河之北,哀嘆天塹不可渡,或有人伏于華山之陰,驚駭巍峨不可攀,或有人止步大漠之前,哀嘆飛沙不可過……然若無開拓之人,今將如何?華夏先輩大智大勇,吾輩豈能固步自封?”
“所以愛卿的意思是……”劉協似乎有一點明白斐潛所說的話語了,便說道,“……欲如班定遠,拓西域,開空道,立萬世之功?”
“陛下圣明,”斐潛拱拱手,朗朗有聲的說道,“古人為圣,今人亦可為圣!若今人不可越古,則每代愈下,終究化為齏粉,渺小不堪!若今人可勝古人,方可代代遞進,終成千古霸業,天地同壽!陛下,臣雖不才,也欲學定遠,為國開疆擴土!”
劉協看著斐潛,有些激動的說道:“聞愛卿志向,朕亦振奮不已!若愛卿真有此愿,朕定然不吝封賞,封侯拜相,讓愛卿名聞天下!”
斐潛自然是大禮拜謝,完成這樣一出君臣相宜的劇目。
離開了劉協臨時的行宮,斐潛的神色卻并沒有任何的君臣相得的高興色彩,而是多少有些陰郁。
今日的表章或許有些急躁了。
其實就算今天斐潛應答的不得體,胡說八道一番,甚至是勃然大怒拂袖而去,劉協也不能拿斐潛怎么樣。
漢代的君臣之間的禮儀,得益于劉邦老爺子,一開國就沒有多少硬性規范,導致后來動不動所謂君前失儀的罪名,向來就是可大可小,可以一笑了之,也可以抄家滅族。
劉協沒有實力,目前只能是依附于斐潛,所以就算是斐潛表現得再無禮,劉協也會捏著鼻子忍了,但是并不意味著劉協就能一直忍下去。
就像是今天劉協突然問出來得問題。
天子其實是孤獨的。
或許所有站在頂端的人,都是孤獨的。
要不然后世那句總有刁民想害朕的話語,就不會那么的流行。
當一無所有的時候,門都不用鎖,但是擁有萬貫家財的時候,就恨不得加了防盜門還要挖個地窖再搞個保險箱……
劉協也是如此。
雖然說,這些所謂的大將軍,這個那個的將軍名號,對于劉協現在的局面來說,對于大漢現在的朝堂來說,就完全是個虛名,但是對于劉協,卻是僅僅能夠握在手中的東西,就算是這個東西看不見摸不著,然而依舊是在名義上是屬于劉協的東西。
動了誰的奶酪,自然誰心疼。
因此劉協的那一句突然的問話,也許就是劉協在下意識當中的一個保護自己的舉動,一個對于損害了利益的反擊。只不過這樣的思維模式,斐潛懂,而劉協未必能夠懂而已。但是這也從另外一個方面來說明了一個問題,劉協不是一個木頭,不是一座泥雕,不是一個想要如何擺布就能夠如何擺布的木偶。
現在的問題是,劉協的掌控有多強?
這個東西,在歷史上確實沒有多少文字能夠體現出來。
在歷史上,劉協一出生幾乎就是被人左右擺布,從受封為王到登上皇位,從雒陽皇城到長安皇宮,后來跟著曹操到了許昌,最后又被趕去了山陽……
雖然劉協這一生當中留下英雄事跡并不多,但是其中有不少何密謀推翻曹操聯系在了一起。或許是年幼時董卓被王允誅殺的印象太過于深刻,劉協幾次密謀都淺白得如同兒戲,幾乎是不被吹灰之力就被曹操察覺,從而鎮壓了。
所以斐潛要根據歷史上那些簡單得文字,去推測當下劉協的心思,或者說給劉協描繪出一個人物的模板來,都有些不太現實。
畢竟人是會改變的。
但是在劉協身上,有兩點是可以肯定的,一個是怕死,另外一個是聰明。或者說,怕死的人大多數都還算是聰明,因為魯莽的家伙大多數已經死在了沖鋒的道路上……
再看看吧。
斐潛扭頭回望了一眼,然后低聲吩咐身邊的黃旭:“回去將這幾日拜會陛下的人員名單,整理一份給我……休要驚動了他人……”
伏德是伏壽的兄長,也就等于是劉協的大舅子,因此劉協對于伏德而言,感覺上還算是比較親切的,多少有那么一點點家人的感覺,所以當伏德前來請安的時候,劉協或許是有些興奮,或許是需要找一個人進行分享,于是就將他和斐潛的關于冊封山東士族的事情前后,和伏德大概說了一下。
對于冊封二袁的策略,伏德靜靜的思索了一下,發現并沒有什么不妥,而且從當下的角度出發,確實是一個花費不多且可以取得不錯效果的良策,因此雖然對于征西將軍獨斷專行有些不滿,不過也沒有因此做出為了反對而反對的事情……
不過,當劉協說道斐潛的志向是要學班固班定遠的時候,伏德就皺了皺眉頭,然后沉吟了片刻,說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劉協心情顯然不錯,呵呵笑著說道:“愛卿何須拘禮,但講無妨……”
“謝過陛下!”伏德拜了一下,然后直起身軀,緩緩的說道,“……征西將軍一心為國,其情自然可嘉,不過陛下方才所說……征西將軍欲為班定遠……這個……其中恐怕別有含義啊……”
劉協有些疑惑的說道:“何來此言?”
說實在的,當斐潛說要向班固學習的時候,劉協心中多少還是有些興奮的,畢竟這樣說來豈不是自己就是雄才大略的漢家先輩一般了?
開疆擴土,讓祖宗的這一份家業在自己的手中發揚光大,恐怕是每一個皇帝剛剛坐上皇位的時候心中的夢想,不過在隨后的時間當中,或許被磨滅殆盡,或許隨波逐流,或許韜光養晦等等就不一而定了。
劉協現在像是剛剛逃出牢籠的鳥兒,自然是心懷著這樣的夢想,想著那一天能夠君臨天下,成為千古帝王。
伏德又行了一禮,才說道:“征西將軍言及班定遠……然班定遠固然有功,然亦有罪……陛下圣明,自然是知曉的……”
“定遠有功又有罪?”劉協皺著眉頭說道。
伏德看了一眼劉協,然后垂下眼簾說道:“正是。永元四年,竇大將軍謀反,定遠侯亦在其中……”
“這個……”劉協皺起眉頭,說道,“……后來不是詔譴責兢,抵主吏罪了么?”
伏德笑笑,緩緩的說道:“若真冤枉定遠侯,其能是譴責了事,獄卒所抵?”
當時班固從竇憲北征匈奴以后,進入竇憲幕府。班竇兩家本有世交之誼,班固入幕府之后,主持筆墨之事,與竇憲關系更為親密,便撰寫《竇將軍北征頌》,對竇憲北征匈奴大加歌頌……
而因為平定匈奴立下大功的竇憲,威名大盛,朝堂官員進退都由他一人決定,導致了君權極大的不滿,最后在永元四年,竇憲就被人揭發出說是要密謀叛亂,然后被革職,回到封地后就被迫躲貓貓了,一命嗚呼……
班固與竇憲關系密切,因而受到株連,也被免職。當時洛陽令種兢對班固積有宿怨,便借機羅織罪名,最后殺班固于獄中。
事后,漢和帝得知班固已死,下詔譴責種兢公報私仇的惡劣做法,并將害死班固的獄吏處死抵罪。換句話說,就是私下殺了個侯爺,主事官吏除了口頭上批評之外屁事沒有,讓一個臨時工出來頂鍋了事……
劉協唔了一聲。
班固或許有罪,或許無罪,但是這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當時的皇帝,漢和帝認為他有罪,或者說漢和帝厭煩了竇憲的跋扈,認為其構成了威脅,所以要除掉竇憲和其黨羽,所以不管有沒有罪,其實都無所謂了。
當然,要誅殺這樣的人物,自然謀反之罪是最為恰當的。
但是實際上,竇憲當時需要謀反么?
換一句話來說,竇憲如果謀反了,能夠獲得比當時還要更多的好處么?
那個時候竇憲以耿夔、任尚為爪牙,以鄧疊、郭璜為心腹,以班固、傅毅皆置幕府,把攬朝政,天下大多數郡縣的刺史和守令都是出自其門。
竇家當中,竇篤特進衛尉,竇景為執金吾,竇瑰為光祿卿,兄弟當朝,貴重顯赫,傾動京都。竇憲的叔父竇霸為城門校尉,竇褒為將作大匠,竇嘉為少尉,竇家當中任侍中、將、大夫、郎吏等職的,還有十余人。
然后當時的皇帝漢和帝就剛剛好得知了竇家的這種原本應該隱秘無比的陰謀,然后在竇憲班師回朝的時候,讓大鴻臚持節到郊外迎接,并按等級賞賜軍中將士,以安其心,等竇憲進城之后,便命關閉城門,逮捕了竇憲的心腹鄧疊、鄧磊、郭舉、郭璜等人,直接下獄誅死,并派人收回竇憲的大將軍印綬,更封為冠軍侯,讓他和竇篤、竇景、竇瑰都回封地去。隨后竇憲、竇篤、竇景到封地后,都被迫令自殺。
一場驚天的謀反陰謀,竟然不動一兵一卒,幾個獄吏便打發完了……
班固就是在這樣一個事件當中,被牽連導致最終身亡的。
那么如果按照伏德的說法,其實斐潛想要表達的意思就包括了兩個方面,一個是班定遠功的方面,這個自然是開疆擴土為國爭光,而另外一個方面就是所謂的班定遠的罪名,在其中透露出來的意思也就等于是給劉協一個暗示……
或者說是一個警告?
劉協皺著眉頭,看著伏德說道:“依汝之意……征西將軍此言,非言定遠之功,而是言定遠之罪了?”
伏德拱手說道:“陛下圣明。不過此乃臣私下揣測而已,征西將軍或并非此意……”
劉協點點頭,又搖搖頭,但是最后卻什么都沒有說,只是抬起頭,望向廳外,緩緩地輕輕的,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