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斐潛在陰山決定著到底是殺不殺人的時候,遠在關中的種劭府內,也在進行著一場殺不殺人的探討。[隨_夢]小說w.SuiMеng.lā
現在關中的局面,對于種劭來說,簡直就是內外交煎。
楊彪已經進入朝堂一段時間了,雖然種劭竭力壓制,但是在表面平靜之下卻暗濤洶涌。種劭已經得到了消息,有一批人正在暗中勾結,準備以關中天災頻發的理由,對種劭進行彈劾!
漢代政體的基石,從漢武帝時期就形成的天人感應系統,到了現在已經是兩三百年的運作模式,算得上是純熟無比。所謂天子便是秉承了上天的意志在管理協調人間的所有事物,而三公則是天子的重要助手。
出現了天災,必然就是上天對于這個天子的所作所為的一些不滿意的表示……
當然,天子是不會犯錯的,也不會有錯誤的,那么自然就是作為天子的助手在領會和傳遞天子的意思的時候出現了偏差,那么就應當負起這個所謂的“天災”的責任起來。
關中兵災,算是,這個沒有什么問題。
之前從潼關一直蔓延到長安,至今還沒有完全消停,讓人恐懼,談之色變的瘟疫,自然就是大大的天災!
那么當下天災和同時間出現了,這是誰的問題?
當下朝廷三公虛銜,實際掌權的便是種劭,那么自然就是種劭的問題了。
“真真豈有此理!”種劭之子,種劼實在有些忍不住,直著腰板,將手斜斜戟指向外,怒聲說道,“如此搬弄是非,猶如長舌之婦!何謂天災,與吾等豈有半點關聯?要說著瘟疫天災,依孩兒之見,還多半是楊氏所攜!原本京兆之內本無疫癥,為何偏偏楊氏一來,便是瘟疫蔓延?”
種劼說的憤慨,但是種劭卻依舊一副沉靜面容,似乎完全沒有聽到一般。小孩子,嗯,就算是三四十歲的人了,但是在父母心中,依舊是小孩,血氣方剛,脾氣暴躁一些也是正常,但是種劭自己這么一大把年紀了,再動不動發火,未免就失去了沉穩。
所有人都是從年輕那個時候過來的,因此年輕時候的情形,多少心中也有些數。
但是種劼看見父親這番模樣,心中卻不免的越發惱怒起來,自己這樣說,也是為整個種家在考慮,怎么反倒是父親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父親大人,西涼賊兵勢大,楊氏便鼠竄至弘農,如今賊兵衰退,便又卷土而來,天底下便宜事全數讓其占了去!”種劼怒火沖天,“父親大人怎么能置之不理?有道是蛇無頭不行,干脆讓人將其……”
種劭抬起了眼皮,看著自己的孩子,沉默了一會兒,沉聲說道:“此計……是汝之計,亦或是旁人所授……”
種劼不明就理,遲疑了一會兒說道:“……這個,是孩兒自己想的……”
種劭牢牢的盯著種劼,似乎在判斷這一句答案是真是假,半響才說道:“……若是汝自己想的,倒也罷了……若是旁人所授,汝定要如實告知為父……”
種劼說道:“……這個確實是孩兒自己想的……”
種劭點點頭,停頓了一會兒,忽然怒聲說道:“愚鈍!汝欲使種氏步董仲穎后塵耶?平日觀汝天資算不得卓越拔群,但也算是聰慧,今日怎出如此糊涂之言!”
董卓干了些什么?
若是講起來,什么把持朝廷,什么夜宿宮中,什么擅立皇位,什么鴆殺廢帝,什么遷都長安等等,其實在諸多士族眼中,其實這些并不算是什么事……
只不過董仲穎干得有些粗糙,被嘲笑是一個武夫而已。
唯獨這些士族子弟開始大規模反對,然后不管是誰都開始聯手要殺掉董卓的最根本的原因,其實就是從董卓殺了袁隗的那一天開始。
漢帝的境遇如何,是被人捧上天,還是被人坐在屁股之下,其實這些士族子弟們都不是非常的關心,因為皇帝再如何痛苦,這只是皇帝的事情。漢代皇帝被外戚搞死的,被自己人殘殺的也不再少數,董卓做的也不過是當年外戚的重復而已。
但是董卓不能擅殺袁隗,然后又殺了張溫。
袁隗是誰?
是天下冠族的代表,曾經是董卓的官途上的引路人。
張溫是誰?
雖然沒有袁隗那么的聞名,但是當初也是董卓在西涼時期的老上司。
縱然是有千萬的不對,可以罷官,甚至可以流放,但是絕對不能擅殺,而且還是滿門抄斬,如何不讓士族子弟人人自危?
楊彪也同樣是天下冠族。
而現在種劼居然說是讓種劭對楊彪舉刀子直接動手?
雖都知道,殺一個人其實并不難,不管古代現代,其實真的橫下心想要殺一個人,其實總能找到一些借口或是機會。
可是難就難在殺了之后……
殺楊彪之前,只需要對付楊彪一人,而如果殺了楊彪一人之后,需要對付的則變成了大多數人!
種劭突然爆發出來的的怒火,讓種劼有些不知所措,連忙拜倒在地:“父親大人……是孩兒失言,還請息怒……”
種劭緩緩的吸了一口長氣,嘆息了一聲,說道:“起來吧……其實為父何嘗不想殺其而后快之……然此武夫之舉,終究是不妥啊……天下之人,熙熙攘攘,居為名利……然則這名利當中,也有規矩!莫以為天下僅汝一人聰明!汝若壞了規矩,也就意味著天下人則皆可以不用在汝之處守規矩!汝可知其后果如何?!”
種劼一時間有些迷茫,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半響之后才小聲問道:“請問父親大人,這規矩……究竟為何物?”
“若是旁人問起,某少不得要說……這天地之道,皆為規矩……”種劭示意讓種劼坐近一些,然后低聲說道,“……朝中大臣,見某必然行禮,不論其心中喜惡,為何?皆因規矩二字。今日再此處向某行禮,他日才有另人向其行禮!朝廷規矩,若不守,又指望其下民眾,誰會遵守?”
“規矩,即禮,”種劭看著種劼,繼續說道,“春秋之末,天下大亂,為何?失其周禮。如今天下亦亂,為何?皆因董仲穎這武夫,行事失了漢禮!王子師只是恰逢其時而已,否則焉有其三公之位?汝可知昔日董仲穎授首之時,天下不知多少游蕩子,得知其事之后并非欣喜,而是扼腕而嘆?”
種劼先是不解,然后仔細想了想,便吸了一口涼氣,說道:“……父親大人之意是……莫非王子師不過是先行一步而已?”
“正是!殺一人可得天下之望!如此之事,怎能不前仆后繼?”種劭點點頭說道,“汝若壞了天下人的規矩,必然被天下人視為仇寇!汝防得了一時,難道還能防得了一世?縱然王子師之事不成,也會有其人緊隨其后,終究取下董仲穎的人頭才是!”
“這……”種劼不由得有些結舌。
只有最底層的人,才不覺得規矩有多么重要,也不會有感覺到規矩對于其有什么幫助,只有壓迫和剝削,所以這些在社會最底層的人,才天天說要反對這個,反抗那個,恨不得將天都掀了。
這些屬于最底層的人,不管是思維還是行事,都比較的直截了當,不服就拿刀子上,殺個人怕什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成為了這些人的基礎準則。
因為這些人的確除了一條賤命之外,沒有更值錢的東西了。
然而但凡有一點階級的,站的高一些的人,無不享受著這個社會上形形色色的規矩帶來的便利和好處,便只要是頭腦稍微清醒一些的,就不會肆意做出破壞規矩的行為來。
就算這些人之前受過這些規矩的壓制,但是一旦獲利,那么自然就會維護起這些規矩來,就像是種劭所說,當他出入朝廷的時候,向其畢恭畢敬行禮的,難道都是出于對種劭個人的尊敬?
其實未必,與其說這些人是朝著種劭行禮,還不如說是朝著漢代朝廷的規章制度行禮,因為這些人也清楚,維護種劭的面子,也就是維護他們自己的面子。就連朝服都要做得寬寬大大,使得人看起來可以顯得魁梧一些,要是被朝野之外的那些平頭百姓看穿了光鮮外表之下的腐草,看到了朝服之下的肥肉層層或者是瘦骨嶙峋,那么還有什么威嚴可言?
只有從來都沒有享受過規矩,或者是還處于懵懵懂懂的無知狀態當中的人,才會肆意的踐踏規矩,而不是去利用規矩。
現在天下士族的規矩已經是從漢代初期,便逐漸發展起來,一直綿延至今,形成了約定俗成的一種模式,這樣的模式不僅僅在朝堂,也在鄉野。
為何覺得可以殺楊彪?
因為楊彪只是一個人。
人總是會死的,甚至喝口水都可能嗆死。
但是為何又不能殺楊彪?
因為楊彪不僅僅是一個人。
其和袁隗一樣,是代表著全天下士族家族的最高成就,是所有士族家族幾代人甚至十幾代人奮斗的目標。
種劭所說的浪蕩子,其實就是漢代之中特有的文化,各地的游俠。這些人以正義為自居,平常就喜歡做一些出風頭的事情,這要是聽聞楊彪這樣的人被無端殺害,那么豈不是立刻蹦起來提刀拿槍的就往長安來?
派遣自家的人員進行暗殺,就跟董卓所做的一樣,向天下擺明了就是我干的,怎么地吧?然后董卓就去地下了……
找一些殺手刺客之類的動手。這些刺客殺手表面上同意了,轉身就把買主給出賣了的比比皆是,而且還可以博得一個俠名,就像是在平原有人要刺殺劉備的一樣……
再退一步說,楊氏立足弘農百余年,又擔任過三公之位,身邊難道就沒有蓄養一些武士,一般人真的能近身?
壞了天下的規矩,便成為了天下其余守規矩的敵人。后世那些被關在籠子里面的猴子,不是也不敢動哪一個舉手便可得的香蕉么?
王允殺了董卓,立刻天下聞名,成就了一番事業,而種劭要是成了董卓第二,獲得了一個擅殺名士的buff,那還不成為全天下最大的經驗包,只要搞定了,豈不是立刻人生就可以矮窮矬立變高富帥,迎娶白富美?
就算是這些浪蕩子,游俠失敗了失手了,被抓住了,也會慷慨一番,然后就死,自己家里面的父母小孩等等,自然有當地的士族會出面妥善安置。死自己一條命,換來全家未來衣食無憂,其實還是有很多人愿意去做的。
“那么說來,豈不是要眼睜睜的看著楊家子肆意妄為?”種劼有些明白,但是還是覺得這樣拖下去并不妥當。
“呵……”種劭捋了捋胡須,微微笑了一聲,“……并北那個斐子淵如此黃口小輩都能忍,老夫又為何不能忍?可惜啊,當初要是斐子淵動了手……不過若是真的如此,恐怕也沒有之后的征西之位了……”
種劭看了看種劼,說道:“孫子有言,‘以正合,以奇勝’,凡事須多備,多思,多蓄,不可輕舉妄動,正兵不合,奇兵又乏,如此便是必敗之局也……”
“某喚汝前來,原本是想看看汝這些時日,處理政事之后,是否有些感悟長進……”種劭看著種劼,顯然有些失望,“……回去之后,將《小戴記》再好好撰抄十遍……”
“唯……”種劼有些瞠目,但是也只能點頭答應下來。《小戴記》可是不少,真要抄寫十遍,那也是極其辛苦的一件事情,但是又能如何?總不能不守父子之間的規矩,當場忤逆吧?
看了看種劼有些喪氣的模樣,種劼便說道:“其實此事……為父早有安排,近些時日,楊家子上躥下跳,勾連朋黨……呵呵,所欲所求,無非就是想再掌朝堂罷了……為父明日大朝之上,便會啟奏陛下,表楊家子為大鴻臚,出使冀州,調和袁氏與公孫氏之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