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個時候,平陽縣城有后世的那種記者,扛著攝像頭,到平陽的街頭,然后將一個黑乎乎的,長長的,硬硬的東西捅到隨機抓來的某個士族嘴邊,“汝幸福否?”
對了,別找那些衣衫襤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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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士族子弟多半會回答粉幸福,不是因為經濟上面的東西,而是因為有書,有大量的書可以看……
蔡氏藏書,必是精品啊!
如果說在平陽,喜登樓是在食欲上最能獲得滿足的地方的話,那么在平陽東大街上的平陽書店,則是可以讓求知欲得以滿足的天堂。
今天的日頭算是不錯,灑落下來,既不炎熱,也不暗淡,讓人身上有些暖意,卻不會覺得燥熱。
平陽東大街靠近書店的位置,一個個的店鋪都是鱗次櫛比,不過和其他的地方不同的是,行人車馬不斷,但是越臨近書店的地方,越是安靜,偶爾有一兩個行人大聲了一些,立刻就會遭受到眾人的鄙視。
平陽書店,已經是一擴再擴,原本相鄰的兩個店面,也一同買下,然后打通成為了一體,書店當中除了高高的書架之外,更多的便是擺放有序的長案,可供任何人坐下來好好的讀讀書。
也曾經有一部分的光鮮亮麗的士族子弟嫌棄一些莊稼子弟或是寒門學子,說這些人前來看書簡直就是玷污了經文書香,不過在書店掌柜的淡淡一句“有教無類”之下,卻也沒有能夠搬出什么其他更好的說詞來反駁。
只不過這些莊稼子弟,或是寒門學子,倒是自覺的形成了兩個區域,寒門子弟主要都是集中在店內左側那一條長案之處,借閱抄書,安安靜靜,縱然有一兩聲交流,也都是輕聲細語。
在書店門外的石條之上,則是一溜的農家的良家子,穿著漿洗得干干凈凈的補丁葛衣,或許就是他們家中最為體面的衣裳了,在店外的石盆當中小心翼翼的洗凈了雙手,也不敢在身上擦干水漬,只是一個個舉起手臂,張開手指,任其在空中風干之后,才到店門口的柜臺處,借了些其他士族子弟抄壞抄錯的單張紙頁,然后在石條之處,也沒有筆墨,只是用手指頭在石條上慢慢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臨摹……
而在書店的右側臨街的位置,則是擺了一張單獨的小桌案,圍著蒲草的簾子,桌案之前鋪了蒲席,每逢單日的日中時分,便有些老者會坐在桌案之后,用沙盤講一兩句《蔡氏千字文》,然后隨機的抽選幾個良家子,回答一些他們背下來,但是還不知道怎么讀和什么意思的文字,隨后便走。..
雖然這些老者不收束脩,也不見得在教授之時有多么好的耐心,講幾句就走也有,多教幾個的也有,各有不同,不過在良家子這里,倒是多了個相同的稱號,“字師”。
華夏的文字,自古以來就有一種獨特的魅力,這種魅力是其他任何文字都無法比擬的,作為最古老的文字之一,從圖形變為筆畫,象形變為象征,復雜變為簡單,一個漢字通常表示漢語里的一個詞或一個語素,這就形成了音、形、義統一的特點。
從先秦至今,因為毛筆的大量使用,從刻刀變成筆墨,所以現在已經從小篆體完全演化成為了漢隸,而這種形態的字體,則是成為后續千年的基本形態,往后便是在筆畫粗細大小上略有變化,而字體的結構卻是一脈相承。
斐潛未開發并州,在平陽設立了學宮之前,并州之地,已經是二十余年沒有任何的學門或是學宮了。
郭泰之后,再無后繼者。
在并州這一塊土地上的士族也好,寒門也罷,想要去獲取知識,求學進修,便只能是千里跋涉,趕到雒陽的太學那邊去求學。
而對于并州的這些士族子弟來說,能供得起這樣土豪的留學的,確實不多,就算是大家族,往往也只有一兩個人方可以享受得到這種待遇。
漢代雖然沒有科舉,但是已經出現了一點點的雛形。
在上古時期,春秋戰國當中,天子之子為天子,公卿之子為公卿,大夫之子為大夫,庶民之子為庶民,做官先不看有沒有本事,而是要看是不是那個血統。
到了先秦統一六國之后,原有的舊的貴族體系被完全打破,在初期的茫然不知所措的之下,劉邦接過了這個文化體制的接力棒,不過等到了漢武帝時期,才算是形成了一個相對而言比較趨于定型的人才選拔體系。
在漢初,從朝廷到地方,基本上所的大小官員,都是由兩千石的官員的子侄后輩當中選拔而來,這樣的雖然不完全算是血統論,但是多少也有一些官職家族壟斷的意味在內、
不過隨著后續的演變,當官的,要有學問,成為了新的社會的默認規則。
漢武帝立太學,傳授六經,然后其中通過考核可以畢業的學生分為兩等,被稱為“科”,甲科的學生會拜為“郎”,也就是在中央九卿光祿勛下屬的預備役官員,而次一等的乙科學生則是成為“吏”,遣返回地方補充當地的職位空缺。
漢武帝制定的“補郎”和“補吏”的舉措,使得原本的官員之內,加進來不少非兩千石官員的家族子弟,甚至是民間一些智慧之士,從而讓朝廷的官職徹底從血脈的輪回當中解放出來。
除了太學出身之外,另外還有舉孝廉。
只不過這個舉孝廉的模式,在一開始就有些落于形式。
起初漢代地方政府并不在乎這個事情,應選的人也并不踴躍,漢武帝就不是很爽了,便在一天召集了三公九卿,然后表示,作為一個地方長官,不僅僅需要替朝廷管理地方,也需要有責任為朝廷推選人才,一個碩大的地區,在一年之內竟然找不到一個孝子,一個廉吏,這說明這個地方是有多糟糕呢,還是有多糟糕呢?
于是漢武帝就讓三公九卿公議,說說如果沒有能夠推舉出孝廉的地方長官要怎樣懲處吧……
隨后便形成了慣例,不管怎樣,地方郡縣都會每年選出一些孝廉進行上報中央,然后或者授予“郎”,或者進入太學繼續學習。
這樣的舉措之下,一直延續到了如今,可以說漢代的整個官員的架構,已經從上古春秋時期的血統體系脫離出來,也同樣沒有走先秦的那一條軍功體系,而是走上了一條延續千年的士人體系……
因此守山學宮一開,頓時并州之地的士族豪右也好,寒門良家也好,都是聚集而來,形成了平陽繁盛的文化氛圍,從而促進了整個的知識產業的發展。
守山學宮附近,雖然是斐潛下令不允許開設什么客棧酒樓等設施,主要也為了保持學宮的清凈狀態,不過隨著學子的逐漸增多,舉辦的各式文會什么的也漸漸多了起來,所以在山野之間,也逐漸的多了一些小亭子。
這些亭子,有的簡陋,有的卻是精雕細琢,但是不管是哪一種,都成為了守山學子們經常聚會的場所,鋪上蒲席,然后觀山川美景,自然也少不了指點江山,傷古懷今一番,相互就學問上的認知進行爭論探討一番。
在學宮山下,便是一望無垠的田地,這個情形或許在后世大多數人眼里并不覺得有什么稀奇好看,甚至還有不少人會覺得田地土多,泥多,沒有什么好看,但是在當下,這樣的田地就代表著豐收的希望,不管是士族子弟還是平民百姓,看到這樣的情形,總是會情不自禁的微笑起來。
如今平陽一帶的耕田已經算是大體上開發了出來,此時此刻正是莊稼生長的季節,似乎是每時每刻都有生長,深綠淺綠不一的禾苗在田間,就像是鋪蓋上了一層厚厚的綠色地毯,顯現出勃勃生機。
比起學宮的學子來說,斐潛關注的東西可能更加深刻一些。站在平陽城頭之上,斐潛看著一片田間的興旺景象,也是對于棗祗在這塊土地上的付出多加稱贊。
棗祗既沒有過于謙遜的言語,也沒有什么自傲的表情,只是微微的笑著,沉吟了一會兒,雖然有些猶豫,但還是說道:“君侯,這段時間我一直都忙于田間地頭,學宮那邊多少也有些照顧不全……聽聞現在學宮之內,今古之爭頗為厲害……”
這個事情,原本與棗祗無關。
畢竟棗祗主要負責農桑,學宮那邊一個是有蔡邕坐鎮,另外也有令狐邵主持日常,是輪不到棗祗插手的,只不過前一段時間學宮之內的爭執也比較厲害了一些,而作為同樣從荊襄鹿山之下出來的情誼,棗祗覺得有必要和斐潛提個醒。
斐潛點點頭,低低說了一聲:“今古之爭,呵呵,今古之爭……”
儒家在漢朝初年時便已經分流了,董仲舒的儒家學說也不是正統儒學,而是整合了當時的道家、法家與墨家乃至陰陽家,到了漢末,就形成了今文經學、古文經學、正統儒學、新儒學等幾種流派。
在這其中最為重要的便是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之間的紛爭。
其實來說,今文經學者與古文經學者,雙方讀的書其實差不多,很多今文經學者都讀過古文經學的書,而古文經學者基本上都讀過今文經學的書,因為今文經學是官學,是原先漢初的無奈之舉,畢竟當時先秦留下的經文確實不多。
因此按照道理來說,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雙方不應該爭得臉紅脖子粗的,但實際情況有過之無不及,就連斐潛的守山學宮,隨著人員的增多,加上學子之間傳承原本就不同,對于經文的理解也逐漸的受到了影響,爭執也就在所難免了。
尤其是在斐潛推動之下,在明倫大殿的論道更是助長了這種爭執,圍繞著到底是要采取哪一種核心理論才是儒家的正統,相互爭論不休。
不過既然棗祗提起這個事情,必然就有其原因,所以斐潛轉首看向了棗祗,說道:“子敬有何顧慮,但講無妨。”
“……趙商,趙子協,”棗祗沉吟了一會兒,說道,“……不知君侯對于此人,可有什么印象?”
“趙商趙子協?”斐潛仰著頭,回想了一下,然后說道:“明倫殿辯第一?”
棗祗點點頭,說道:“說起來此人也是厲害,多次獲得殿辯第一……不過,君侯,可知此人出身?”
斐潛搖了搖頭,這段時間都在關中轉戰,對于這一塊的信息就難免往次要的位置放了放。
“此人乃鄭康成弟子也!”棗祗說道。
鄭玄鄭康成?
這個家伙可是相當有名啊……
鄭玄年少之時曾入太學,學了《京氏易》、《公羊春秋》及《三統歷》、《九章算術》,又從張恭祖處學《古文尚書》、《周禮》和《左傳》等,最后又從馬融處學古文經,可謂飽學之士一點也不為過。
從馬融那里學成回鄉后,鄭玄已經四十多歲,這時他百家之學無所不通,于是遠近有數百上千人投到他的門下,拜他為師,聽他講學,鼎盛之時弟子達數千人,被人尊稱為當世大儒,聲望一時無二。
現在鄭玄應該六七十歲了吧……
大概吧,斐潛記得不是非常清楚。
不過鄭玄學術上的成功,在官途上卻不幸的很。建寧元年,朝廷下詔各州郡查究黨人,凡“黨人”及其門生、故吏、父子、兄弟現居官位者,一概免職禁錮,而鄭玄曾為杜密故吏,受杜密的賞識與提攜,所以也被視為黨人,于建寧四年和同郡人孫嵩等四十余人俱被禁錮,頓時就斷絕了躋身仕途的道路。
被黨錮之后,拜在鄭玄名下的學子便紛紛散去,只剩下少數幾人,畢竟求學在大多數人的心目當中就等于是求官,而鄭玄被黨錮也就等于其下的弟子一同被斷絕了仕途,所以樹倒猢猻散也是正常,只剩下了少數的幾個弟子。
而趙商則是其中之一……
現在鄭玄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在冀州一帶,雖然距離并北這邊并不是十萬八千里那么的遙遠,但是相比較漢代的交通工具來說,也是一個相當大的距離了,那么鄭玄的弟子千里迢迢來到這里,到底是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