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天色昏黃。
蘇庭提著個食盒,走在路上,思索著今日的遭遇。
他思索漸深,目光微凝。
若是普通少年,家境窘迫,又見識淺薄,忽然得遇富貴公子看重,屈尊結交,心中難免感激。
在這樣的心態下,在閱歷淡薄的情況下,再過幾次接觸后,不說是交情莫逆,但作為貧家少年,也必是感激涕零。
但蘇庭又怎么會是尋常少年?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啊。”
蘇庭有著前生的閱歷,又已踏上修行之路,對于身周人物的各種細微舉動,乃至于情緒變化,都有著敏銳細致的感知。
王公子演技算是不差,可也不是毫無破綻,加上他眉眼之間幾分似乎懶得去掩飾的不屑,在感知敏銳的蘇庭眼前,又怎會忽略過去?
那近前偷盜的中年人,多半是用來接近自己的棋子,以此為借口,請自己飲茶吃飯。
“能將我的無禮之處視若無睹,真是全無圖謀?”
蘇庭冷笑了聲,暗道:“我倒想看你賣什么關子?”
回到家中。
表姐已經勉強起身,在門口等侯。
今日是蘇庭第一次外出,尋找養家糊口的活計,她又怎能安心?
蘇庭遠遠看見,連忙上前去,扶住她手,輕聲道:“姐,你怎么在這兒?”
表姐微笑道:“我擔心你回來得晚了。”
蘇庭沒有繼續接話,勉強露出笑意,道:“沒事的,我已經長大了,不用總是擔心我。等會兒,這里有吃的。”
“這……”表姐露出驚訝之色,道:“這食盒看起來好生精致,怕是價錢不低。”
“沒事,我有賺錢的本事,今后我常買回來。”蘇庭笑了兩聲,并未提起今日那王公子的事情。
“小庭,你今天做的是什么事?怎么如此厚利?”表姐似是隨口問了聲,但眼神之中,卻有幾分擔憂。
“今天是暫時幫人一把而已。”蘇庭頓了一下,笑道:“你要信我,跟你相依為命的弟弟,不會走邪門歪道的。”
“你……”表姐頓了頓,終于點了點頭。
“進屋。”
蘇庭將表姐扶到床上,打開食盒,香味撲鼻。
雞爪、排骨、糕點等等各色小食,在他們這貧窮姐弟的眼中,堪稱色香味俱全,乃是平日里難得的佳肴。
“小庭。”表姐招手道:“你也過來。”
“沒事,我吃過了。”蘇庭微微擺手。
“你過來吃點兒。”表姐語氣十分堅定。
“好吧。”蘇庭心中略感慚愧,他知道表姐是怕他故意欺瞞,沒有在外頭吃過,忍著饑餓,但實際上,蘇庭早已吃了不少。
茶點自然不能飽腹,但蘇庭在翠玉樓就有考慮,點了籠米飯,也在食盒底下。
今夜的晚飯,算得是美味佳肴。
吃飽過后,蘇庭正要收拾,卻見表姐搭了搭手,低聲道:“今天那位陳叔叔過來了一趟,故意聊了些客套話,后來向我打聽了一下關于咱們家店鋪契約的事情。”
蘇庭聞言,臉色微沉。
表姐說過,這契約年限一事,外人不知。
那么,這姓陳的,又是怎么會來詢問這些事情?
更何況,在蘇庭的記憶里,這個姓陳的,跟他蘇家,關系向來不好。
這姓陳的,名為陳友語,是雜貨店的老板,雜貨店跟蘇家藥店相隔,但這人小肚雞腸,斤斤計較……而他的計較,往往是不能被人貪得半點便宜,卻偏偏要貪別人的便宜。
這廝曾經在蘇家藥店門前擺弄過一番陣仗,與蘇家起過沖突,后來經過捕快調節,此人向蘇家道歉。
當時蘇庭年幼,但那一幕還算印象深刻。
因為這廝的道歉言論,顯得十分清奇。
當時他對蘇家父母說過:我見你們家生意興隆,總覺得心里難受,才做這些事情,真是對不住了。
這就是蘇庭心目中,小人的典型。
“這陳叔叔平常雖然會點頭招呼,但跟咱們家,沒有多少來往。”
表姐眉宇間有些憂慮,說道:“若是聽說你身子好了,來家里打聲招呼也就罷了,但他如此熱心地探聽店鋪契約年限,又是怎么回事?”
蘇庭默然不語。
這陳友語,是個不折不扣的市儈小人,平日里點頭問候,倒也是常見,但要親自登門問候,那必是有利可圖。
再想起今日遭遇的那位王公子,蘇庭心中漸生古怪。
“一個下午,這兩個原本不該有交集的人,都接近蘇家。”
蘇庭摸著下巴,暗道:“若說沒有聯系,那么也未免太過巧合了罷?”
他目光一閃,旋即歸于平靜。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防備之心不可免。
但也不必過于草木皆兵。
“小庭?”表姐喚了一聲。
“沒事。”蘇庭從思索中醒過來,笑道:“不要理會,反正契約在咱們這里,到期限了,咱們就收回店鋪,其他的不要管了。”
頓了一下,他取過一把剪刀,放在床頭,輕聲道:“姐,我不在家,你身子又弱,凡事小心,以后再有外人來敲門,就裝著不在家。”
表姐略有錯愕,旋即點頭,微笑道:“小庭也長大了。”
蘇庭訕訕一笑,轉頭收拾食盒。
盡管他心中對如今的自己,算是有了幾分底氣,但凡事總要思慮周全。
如今顯然有人盯上了蘇家,接下來幾天,自己多半不會在家,而表姐身子虛弱,又是十分貌美。
若是對方起了歹念,抓住表姐來要挾自己,而自己卻沒能照顧周全,豈非后悔莫及?
明日要交代鄰家的那兩個小丫頭,對蘇家這邊的動靜多加注意,一旦有變,要向街坊鄰居示警。
但這也并不保險,還要再有些許準備。
雖然初入門檻,但畢竟也算修道人了,論起手段,雖然不多,但也還有幾種。
接下來的兩日。
王公子屢屢相邀,把各大茶樓,各大酒樓,幾乎逛了個遍。
蘇庭來者不拒,隨他游玩,每次回去,則總要打包帶走。
而在此期間的接觸,蘇庭也如普通少年一樣,喜笑顏開,與他親近不少。
王公子也似乎真是將他當作知己,更是送了他一塊玉佩,說是兩人相識結交的見證。
這一日午后,蘇庭提著午飯回家。
但他臨近家門時,卻在附近聽到了些閑言碎語。
“聽說了么?”
“那個蘇悅顰染了邪氣,引得雷神天尊都顯靈下來,驅邪除魔。”
“哪個蘇悅顰?”
“就是蘇家的顰兒姑娘,她給了蘇家當義女,改姓蘇了的。”
“顰兒姑娘?真是可惜了,這么美貌的一個姑娘家,早年被蘇庭那個病秧子拖累著,快二十歲了也沒嫁人,現在又染了邪氣。”
“誰說不是?長得好看又怎么樣?染了邪氣,難免晦氣,以后就是要被人娶回家當小妾,怕都要嫌棄。”
“說不得蘇家敗落,蘇家夫婦病死,就都是她克死的。”
“倒也有理,你看蘇家一門三口人,收養了這女的,到了今天,就剩下個獨苗,還是個病秧子,臥病在床這么些年,聽說隨時都要死的。”
“這樣的女子,誰家敢要呀,多半是嫁不出去了。”
“以前倒是不少人家見她美貌,上門提親的,現在她染了邪氣,你看誰家敢去提親?再者說,這顰兒姑娘年紀也大了些,都過二十了,就算沒有邪氣這檔子事,嫁出去了,也就是個當妾室的命。”
“那倒也是,我看那蘇家小子被她克著,遲早也是要命的。”
嘰嘰喳喳,絮絮叨叨,沒有一刻停歇。
蘇庭得上人陰神補益魂魄,得蛇膽補益肉身,又已修行有成,感知非是常人可比,盡管距離較遠,也聽得一清二楚。
只見他臉色陰沉,微微咬牙,眼底深處,閃過了一抹寒光。
他微微握拳,便要過去討個公道。
但他腳下才邁步,就停了下來。
他這一去,總不能怒氣沖沖,就當街把人殺了。
落越郡法紀森嚴,容不得此事。
而他已是修行人,為了口舌之爭,在神廟護持范圍之內殺人,作為神廟的廟祝,松老也容不得他如此行事。
他這一去,最多也只能吵鬧一場,如此,卻是討不回公道的。
再者說,無論他是殺人還是吵鬧,這些流言都必然要因此鬧大,這對表姐清譽不好。
畢竟在這種世道里,許多人是把清譽名聲,看得比性命還重的。
蘇庭微微閉目,真氣運轉,調節呼吸。
過了片刻,他睜開眼睛,心中才算冷靜下來。
這事暫時不能讓表姐知道,她畢竟是在這個世道里長大的人,一旦知曉此事,只怕在她心中,不知多么沉痛。
甚至,她若是把流言當真,把蘇家敗落,蘇庭病弱,都怪到她自己身上,又怎么好?
“染了邪氣?”
蘇庭沉思片刻,暗道:“解鈴還須系鈴人。”
這事源自于松老對外的解釋。
要解決此事,也是該找松老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