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望苑在長安南。若由杜門出城,沿杜城大道南行五里就能到達。不過荀彧今天是由安門出城,到達博望苑之前先經相鄰的太學、辟雍,再向東折,方能到達博望苑。
太學無生員,辟雍也荒廢多時,野草叢生,鴉狐出沒,不用下車就能感覺到衰敗之氣。荀彧遠遠地看著,情緒更加低落,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
蔣干笑笑。“令君不必如此。長安雖然破敗,畢竟是兩百年前的事了,比洛陽好多了。”
荀彧沒好氣的瞪了蔣干一眼。“洛陽破敗了,你很開心么?”
蔣干搖搖頭。“令君,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蔣干雖然曾去洛陽干祿,卻未求得一官半職,不過一介布衣。既未毀洛陽一草一木,也不必為此承擔任何責任,自然也毋須愧疚。倒是令君難辭其咎,你們汝潁人當時可是大權在握啊。”
蔣干說著,笑出聲來。荀彧暗自慚愧,無法反駁,只能一聲輕嘆。“你說得對,我的確難辭其咎。正因為如此,我才希望大漢能夠中興,只有君明臣賢,政治清明,百姓才能安居樂業。以暴易暴又有什么意義呢?到頭來,還不是一姓之興衰,與天下百姓何干?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吳侯是有見識的人,方有此悲天憫人之言,可是一旦涉及到自身榮辱,便也與常人無異了。”
蔣干嘴角帶笑,連連搖頭。“令君言不由衷,恕我不敢茍同。”
荀彧看看蔣干。“子翼何出此方言?”
“令君有王佐之稱,乃是不世出的賢者,見微知著,未卜先知,向有知之明。縱使你未與吳侯相見,不能測其深淺,難道就不能聞其言,觀其行,見其志?你說吳侯與常人無異,那與令君與約的張子綱先生當何以自處,尊兄荀友若、從子荀公達,尊友郭奉孝、辛佐治豈不是有眼無珠?”
荀彧面色微紅,拱手施禮。“敢請子翼指教。”
“不敢。”蔣干正襟危坐,還了一禮。“誠如令君所言,吳侯也是人,他同樣要穿衣吃飯,同樣要成家立業,要為家族興衰榮辱盡一份努力,但他不僅如此,他還有更高遠的志向。他不僅有更高遠的志向,他還有實現這些志向的能力。”
荀彧一言不發,靜靜地看著蔣干。
“我知道,令君覺得天子雖然年幼,卻英武過人,有明君之相,是以盡心輔佐,欲中興大漢,致天下太平,而吳侯卻是他的大敵,是中興最大的障礙。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天子也許并沒有你想的那么優秀,他這一切都不過是效仿吳侯,而且學得并不到家,畫虎不成反類犬,所謂的功績不過是因人成事,掠人之美?”
荀彧“嗤”了一聲,不以為然。
蔣干也哼了一聲,以示回應。他曲指輕叩案幾。“看來令君不愿意承認。那好,我問你幾個問題:關中行新政,建工坊,是不是效仿吳侯?”
荀彧點點頭。“見賢思齊,擇優而從,本是當然。”
“崇女子,平衡陰陽,移風易俗,是不是步吳侯后塵?”
荀彧遲疑了片刻。“……是。”
“這兩項都是學自吳侯,可是你們學到位了嗎?”
荀彧沒吭聲。關中的新政主要推動者就是他,實行得如何,他心里最清楚。工坊是建了,技術水平一直不如南陽。尊重女子的風氣也有一些,可是比起孫策來相去甚遠,說是畫虎不成反類犬都是客氣的。
“天子西征,號稱大捷,可是這大捷背后究竟有多少戰績,與吳侯相比如何,你應該比我清楚。我只想問一句,如果沒有南陽軍械,天子敢越隴山一步嗎?”
“南陽軍械雖好,但天子西征大捷卻并非全是軍械之功……”
蔣干無聲地笑了,神情戲謔。“你當初向我討金絲錦甲的時候可不是這么說的。”
荀彧面紅耳赤,神情窘迫。雖然不愿意承認,但他心里清楚,他之所以最后同意天子西征,劉曄之所以敢在鮮卑犯境的時候力諫迎戰,最后又能戰而勝之,南陽軍械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孫策送的金絲錦甲,用楊彪那三億錢裝備的羽林騎,以及馬騰、韓遂擁有的精騎,才是最大的倚仗。甚至在此之前,孫策一戰而平定遼東、太史慈橫掃東部鮮卑的輝煌戰績也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正是孫策和太史慈的戰績讓他們意識到了新式裝備的巨大優勢,劉曄才敢于正面迎戰鮮卑人,取得西征大捷,而不是徒有其表。
他們一直在效仿孫策而已。
“你們一直在學,卻又不肯承認,而且還入了歧途。”蔣干接著說道:“吳侯行王道,你們行霸道。吳侯讀孟子,天子讀荀子。吳侯善待讀書人,你們對涼州人委曲求全。令君,楊文先自賣三億錢,黃公琰寧愿被俘,趙邠卿滯溜不歸,你不覺得這已經能說明問題了嗎?他們難道都是無知之輩,分不清好壞?那朝廷派他們出使,是不是太失策了?”
荀彧面色蒼白,無言以對。
“戶口之眾,錢糧之多,器甲之精,將士之勇,民心向背,你們哪一項能和吳侯比?你們倚仗的不就是關中的地勢么?可是你別忘了,高祖破暴秦,光武帝破新莽,都是由東而西,崤山雖高,函谷雖險,能擋幾時?吳侯欲取天下如覆掌,之所以愿意入朝執政,不過是想少流一些血,為漢家留一些血食。他想問鼎天下,的確關乎一姓之榮,但你若以為只是如此,那你就看錯了。所謂燕雀安知鴻鵠之志,說的正是令君之流。”
蔣干敲敲車窗,讓車夫停了下,欠身拉開車門,逼視著荀彧。荀彧血往上涌,白晳的面皮漲得通紅。
“蔣子翼,你這是何意?”
“道不同,不相為謀,就此別過。請陛下,這是最后的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當吳侯兵臨城下的時候,你們再后悔可就遲了。”
“你這是威脅朝廷嗎?”荀彧怒急攻心,厲聲喝道。
“你說是,那就是了。”蔣干聳聳肩,神情淡然。
荀彧氣急無語,起身下車,一甩袖子,大步流星的向自己的馬車走去。他的馬車也停下了,董青從車里走了出來,錯身而過時向荀彧施了一禮,荀彧正在氣頭上,也沒空理他,像頭怒虎一樣沖進車里,“呯”的一聲關上了車門。董青碰了一鼻子灰,莫名其妙,回到蔣干的馬車上,正待要問,蔣干敲了敲車壁,馬車重新起動,掉了個方向,揚長而去。
荀彧坐在車中,氣得渾身發抖,氣喘吁吁,胸膛劇烈起伏。唐夫人不解其意,又不好問,只得坐在他身邊,輕撫他的背,柔聲勸解。過了好一會兒,荀彧才慢慢平靜下來,他靠在車壁上,雙目無神,臉色也有些灰敗,就像一下子老了十歲。
“回城。”
“不去博望苑了?”
“不去了,我們沒機會入住新居了。”荀彧無力地揮揮手。“孫策要來了。”
天子看著快步走來的荀彧,吃了一驚,趕上兩步,伸手相扶。“令君,出了什么事?”
“陛下,收到趙岐的奏疏了嗎?”
天子搖搖頭。“趙岐有奏疏來了?”
荀彧轉身對一旁的曹丕說道:“去秘書臺,問劉令君,看他有沒有消息。”曹丕看了天子一眼,天子點點頭,曹丕不敢怠慢,飛也似地去了。荀彧利用這個時候,把蔣干給他看的奏疏內容簡略的說了一遍,重點分析了孫策此舉的用意:爭奪民意。
天子的眼睛縮了起來,眼角的青筋賁起,連眼珠都有些充血泛紅。他嘶聲道:“蔣干……當真這么說?”
“陛下,蔣干怎么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趙岐這份奏疏一旦印行天下,陛下就被置于尷尬之地了。一旦應對不當,挑起戰事的責任就在朝廷了。”
天子冷笑道:“那又如何?”
荀彧驚愕地看著天子,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天子也意識到自己失態了,連忙擠出一絲笑容,解釋道:“令君,你別急,我覺得這件事沒有你想的那么嚴重。不管孫策是怎么想的,他眼下還沒有進攻關中的實力。兵法有云:不可勝在我,可勝在敵。與其擔心孫策的詭計,不如想想如何穩定關中,拒敵于門外。”
“陛下所言甚是。”
劉曄快步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份奏疏。曹丕一路小跑的跟在后面,滿頭是汗。劉曄走到天子面前,向天子行禮,又與荀彧見禮,將手中的奏疏送給天子。這正是趙岐所寫的奏疏,天子迅速掃了一遍,和荀彧轉述的相差無幾。有了之前的準備,他此刻顯得非常平靜。
“子揚有何妙計?”
“接受趙公的建議,召孫策入朝,看他敢不敢來。”
荀彧問道:“如果他敢來呢?”
“那就讓他做大將軍,主持政務,推行新政。”劉曄撇了撇嘴,冷笑道:“看他怎么解決關中的困難,平定冀州、并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