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初升時開席,月上柳梢時,孫策便和眾人確定了大致原則,接來的具體安排自有相關掾吏處理,毋須在酒席上詳談,大家把酒言歡,開懷暢飲,談笑風生,不免有人想到剛才的神仙于吉,開始還只是當作談資,后來漸漸便把他當作一個笑話,毫不留情的譏諷起來。
即使是文化人,漢人的脾氣也遠比后世子孫直率,喜歡就夸,不喜歡就罵,一點情面也沒有。所謂忌諱,很多時候也是保留在書上,生活中往往顧及不全。在朝堂上連皇帝都懟,在這種場合懟一個假神仙自然更沒心理負擔。
見男人越說越不堪,女人們不爽起來,尤其是陳夫人。于吉是她弟弟陳逸請來的,現在當眾丟臉,連帶著她臉上也無光。許虔被授南昌令,心里高興,多喝了兩杯,便有些得意忘形,惹得陳夫人大怒,當著眾人的面厲聲喝斥了許虔兩句,拂袖而去。
袁權也不舒服,借著勸陳夫人的機會,帶著尹姁等人一起離席。她們走了,袁衡等人也不坐了,陸續離席。堂上只剩下成年男子,更加放肆。許虔借酒遮酒,也沒把剛才的插曲當回事,和大家一起高談闊論。
孫策看在眼里,心中暗自感慨。這些人不管是文是武,是世家還是寒門,總之都是世俗之人,哪里懂什么叫道。怪不得于吉不愿意搭理他們,看到神仙只知道求仙丹,想不勞而獲,豈配問道。
孫策坐了一會,也找了個借口退了,留下呂岱作陪。呂岱辦事周到,既有原則又有靈活性,由他來接待這些人再合適不過。他留在這里,這些人反而不自在。他走了,他們才能喝得痛快。
郭嘉也跟了出來,兩人下了樓,見一樓重開了一席,袁權陪著各位夫人們正閑聊,見孫策下樓,便趕了過來,指指不遠處的軍謀處水榭。
“于神仙在三樓等著。”
孫策很詫異。“你安排的?”
“是我自作主張,若有不妥,還請將軍恕罪。”
孫策輕笑一聲。袁權這個安排的確不妥軍謀處豈是什么人都能接近的但這并不是她的錯,她再聰明也想不到于吉的那些花招。“既然把神仙留下了,你怎么不過去請教?”
“若他是真神仙,以后有的是機會,又何必急在一時。若他是假神仙,問也無益。”袁權目光流轉如波,抿嘴而笑。“我們又沒將軍這樣的慧眼,哪里知道真假。”
孫策沒有再說什么,舉手和正在飲宴的各家夫人打了個招呼,與郭嘉一起向軍謀處走去。來到三樓,于吉等人正在閑談,案上擺著一些酒漿瓜果,雖不豐盛,卻也清新,倒是和于吉的身份相合。見孫策與郭嘉上樓,他們轉過身來,拱手致意。
袁耀施了禮,準備告退。孫策拉住他,示意他一起聽聽。
“于公,你決定了嗎?”
于吉強作鎮定。“什么決定?”
孫策皺皺眉。“我剛才說得夠明白了吧?要我再說一遍?”
于吉正要說話,徐岳扯了扯他的袖子,低聲說道:“孫將軍日理萬機,沒時間說那些客套話。于公,那些虛應故事就省了吧,將軍是誠心問道之人,不比于凡俗。”
于吉看看徐岳,又看看孫策,有點無奈。“好吧,我們省掉那些玄虛,說點真義。”
孫策抬抬手。“說真義之前,能否請于公表示一點誠意?畢竟你有玄虛在前,我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你。”
于吉苦笑。“將軍要我怎么表示誠意?仙丹,還是點石成金?這些我都沒有。”
“你剛才那酒是怎么回事?”
于吉眨眨眼睛,盯著孫策看了一會兒。“那將軍能不能先告訴我,你為什么對我疑心這么重,一定要說我的法術是幻術?”
孫策笑了。郭嘉也笑了,搖搖手中的羽扇。“于神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還沒到平輿,滿伯寧就把配合你的那個年輕人送到這兒來了,就是斷腿的那個,你應該有印象的。”
于吉頓時鬧了個大紅臉。他猶豫了片刻,解開了外衣。孫策等人一看,忍不住相視而笑。
于吉腰間纏滿了半透明的管子,看材料的光澤,應該是腸衣,里面幾乎空了,軟軟的掛在腰間,兩端延伸到手臂上。仔細看,里面還有一些殘酒。于吉走到案邊,端起一杯酒,用左手擋著,倒進了腕部的管子里,酒水沿著管子流下,纏在腰間的管了飽滿了一些。于吉垂下手臂,酒又流回杯中。
孫策恍然大悟,怪不得于吉來者不拒,喝了上百杯卻沒有一絲醉意。原來一口都沒喝啊。漢人喝酒時會用左手袖子擋著臉,他就利用這個做掩護,把所有的酒都倒進管子,然后再表演了一回法術。
孫策忍著笑,伸手相邀。“于公,現在你可以喝了,這酒還是不錯的。”
于吉訕訕地點點頭,取下管子擱在一旁,又穿上外衣。袁耀斟了兩杯酒,一杯端給孫策,一杯端給于吉。兩人舉手示意,喝了一杯。孫策咂咂酒。他可沒有于吉那本事,今天喝得已經有點多。
“我能再問一句嗎?你那和讀心術一般的法術又是怎么回事?”
“那不是幻術。”于吉端著酒杯,收起笑容。“準確的說,是道術的運用。”
孫策瞥了于吉一眼,神色不悅。“你如果還想故作玄虛,我可就不奉陪了。”
于吉抬起手,示意孫策不要著急。“我是聽到的。”
“聽到的?”
“然。我蒙童入道,至今九十余年,依然耳聰目明,如果四周安靜,五步之內,即使是耳語也未必能瞞得過我。二三十歲之內正常說話,我能聽個七七八八,百步之內有人走動,都瞞不過我的耳朵。”
孫策愕然,繞著于吉轉了兩圈,尤其是仔細觀察他那一對大耳朵。“你聽力……這么好?”
“節欲保精,交接有道,腎氣充足,聽力自然好。將軍俗務纏身,不也一樣肺氣充足,金聲玉振嗎?”
孫策下意識地和郭嘉交換了一個眼神。第一次聽郭嘉說他金聲玉振時,他一直不相信,現在又聽于吉這么說,他倒是有點信了。別的不說,于吉這聽力就很變態啊。他忍不住笑了一聲。
“這么說,我也有修道的天賦?”
“將軍有天賦,但是將軍俗務纏身,恐怕無法入山靜修。”于吉不自覺的恢復了神仙氣派。“我從海外歸來,就是希望將軍能以出世之心修入世之道,拯救亂世,解萬民于倒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