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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送禮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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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寧舒服泡在大木桶里,滾燙的熱水洗去了他路途的疲勞,外屋客堂內,不斷傳來父母的爭執。

  “娘子,等會兒我要去趟父母那里,給寧兒找幾本書復習,但空著手去不太好吧!”

  “我就知道家里稍微有點好東西,你就要送過去!”

  “這也不是送給外人嘛!”

  “哼!我寧愿送給外人。”

  靜默片刻,母親終于開口道:“那幾雙布鞋不錯,鹿筋底,老人穿上會很舒服,要么就給婆婆送一雙。”

  “那老四那里給點什么呢?畢竟是問他借書。”

  “老四就不用給了,給他娘子送一瓶香水,若不是給寧兒借書,我還舍不得呢!”

  “娘子,這個…..我最近身體不太好,可能喝不了這么多酒,你看......”

  “沒人讓你一天就喝掉光,你可以留著慢慢喝,但就是不準你把酒送給老頭子。”

  “他畢竟是我父親,只送一瓶好不好?”

  “你要送自己去買,這些酒是寧兒千里迢迢從京城背回來的,我就不準你送!”

  母親毫無商量余地的態度結束了這次短暫談話,隨著母親的腳步聲走遠,外屋傳來父親范鐵舟沉重的嘆息聲。

  范寧才第一次意識到,原來這個家是母親做主。

  ........

  洗完澡,范寧換上一身干凈的衣服,雖然是母親自己織布做得粗布短衣,但漿洗得十分干凈,穿在身上格外溫暖舒適。

  “寧兒,先跟爹爹去阿公那里,回頭爹爹再帶你去趟學塾。”

  “知道了!”

  范寧現在最盼望之事就是鉆進被窩里好好睡一覺,但似乎又逃不掉,他只得硬著頭皮答應了。

  父子二人出了門,范鐵舟手中拎著幾色點心,口袋里揣著一雙布鞋和一瓶香水。

  范寧暗暗搖頭,那雙布鞋可是出自京城李百泰鞋店,大宋第一品牌,原本是用紙包著,放在一只精美的布袋里。

  可現在精美袋子沒有了,外面包的一層細麻紙也不見了,就這么直接揣在口袋里,這和小貨郎賣的幾文錢一雙的鞋有什么區別?

  還有香水的雕花盒子也沒有了,那可是張古老香水啊!

  父親送禮怎么一點講究都沒有,昂貴的奢侈品在他手中硬生生變成了地攤貨。

  這時,范寧意外發現父親的褲腰里居然還掖著一瓶酒。

  范鐵舟老臉一紅,連忙小聲道:“別告訴你娘!”

  “娘會發現少了一瓶。”

  “我知道,你娘若發現了,你就說是你送給阿公的,她就沒話說了。”

  范寧翻了個白眼,他父親打的一手好算盤。

  范寧知道,母親和祖父的矛盾起源于分家,其實他們名義上還沒有分家,大宋法律有明確規定,父母在,不得分家。

  但法律是法律,現實是現實,家里兒子多了,矛盾叢生,分家就不可避免,不去官府備案就是了,這種情況在鄉下比比皆是。

  一年前,媒人給四叔介紹了一門親事,女方是吳江縣人,姓柳,皮膚白皙水靈,長得很有福相,而且她父親是個老舉人,在縣衙做貼司,家里頗有田產,給女兒的嫁妝也很豐厚。

  柳家無論名望、家產都要比范家強得多,祖父為攀上這門親事,便將老大范鐵舟分出去,這樣他名下的房產土地都留給了老四。

  對方也因此答應了這門婚事,但這樣明顯對老大范鐵舟不公平,范鐵舟雖然也不滿,但作為長子,他需要扛起家族團結和睦的重擔,而不能去分裂它,他選擇了隱忍,可張三娘子卻一直耿耿于懷。

  范寧總聽母親念叨此事,耳朵都聽出老繭了。

  至于成婚后,范家才知道長得很有福相是什么意思,但已經晚了。

  ........

  祖父家在村東頭,地勢比較高,在一座小山丘上,實際是一處山坳,背后就是元寶山,四周樹木茂盛,山腳下碧水如帶,風景倒很不錯。

  兩人沿著小路走上山坳,眼前出現一片平坦土地,大約兩畝左右,祖父家就是這里。

  兩排青磚大瓦房,呈‘𠃍’字型結構,一排朝南,一排朝東,中間的院子就足有半畝大,四周圍墻約一人高,看起來光景還不錯。

  走進院子,只見院子養了幾十只小雞,一個鄉下老太太正坐在廚房門前揀菜。

  “娘!”范鐵舟連忙跑了上去。

  原來這老太太就是自己祖母,范寧忽然有點恍惚,他接替范呆呆已經兩三個月了,祖母好像從來就不存在一樣。

  直到今天母親提出送一雙鞋給婆婆,范寧才意識到原來自己還有祖母。

  范寧又仔細打量一下自己的祖母,只見她和平時所見的鄉下老太太沒有什么區別,用帕子包著頭,穿一件藍底白點的短布衣,腰間纏一條黑布帶。

  她估計還不到六十歲,但后背已經明顯佝僂,生活的辛勞在她臉上劃了無數道皺紋,但一雙渾濁的眼睛卻充滿了慈祥和善良。

  范寧的祖母姓楊,就是本村人,她抬頭看了一眼長子,可當她看到了范寧,眼睛頓時一亮,布滿核桃紋的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我的囝囝來了!”

  她拍掉身上的菜葉,快步走上前,一雙溫暖而粗糙的手握住范寧,摸著范寧的頭疼愛異常,“囝囝來看阿婆了!”

  范寧的內心頓時被祖母的疼愛融化了,他連忙恭恭敬敬行一禮,“阿婆好!”

  “我的囝囝懂事了,快來,阿婆給你吃個雞蛋!”

  她拉著范寧坐下,又進廚房拿了一個剛煮好的雞蛋,塞給范寧,“慢慢吃喔!別噎著了。”

  范寧連忙從父親口袋里抽出布鞋,遞給祖母,“這是我在京城給阿婆買的,最好的布鞋。”

  楊氏愣了一下,渾濁的眼睛有一絲濕潤,她撫摸范寧的頭,笑得嘴都合不攏,“我的囝囝懂事了,給阿婆買鞋了。”

  “這個小赤佬怎么來了?”

  旁邊傳來一個不協調的聲音,只見范大川背著手從客堂里出來,瞪著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一臉嫌厭地望著范寧。

  他早上從小兒子口中得知,孫子是去給范仲淹當燒水小茶童,不是拜范仲淹為師,他心里才舒服一點。

  否則范寧今天連這個門都進不了。

  可就算這樣,心中他對長子還是很不滿,巴結范仲淹的機會不留給自己兄弟,卻給了傻兒子。

  才干了一個月就被趕回來了,自己說的沒錯吧!這個小傻子,能做成什么事?

  范鐵舟連忙上前,將酒遞給父親,“這是寧兒孝敬阿公的好酒!”

  “好酒?”

  范大川鼻子哼了一聲,他接過酒瓶打量一下,范大川嘴上不屑,可他心中卻精明無比。

  這酒瓶就是好東西啊!居然是磁州白釉,自己最好的茶壺都還沒有這種釉色。

  酒瓶上寫著‘千日春’,這可是京城中山園子的當家名酒,范大川早聞大名,卻還是第一次見到。

  下次去鎮里小聚時得帶上它,給那幫老家伙看一看。

  范大川心中頓時明白了,這一定是范仲淹送的。

  看在酒的面上,范大川的臉色稍微好了一點,點點頭道:“那就吃完午飯再走吧!”

  這時,范銅鐘從對面房間走出,一臉不高興道:“爹爹,那件事怎么說?”

  饒是范大川平時極為寵愛小兒子,但今天對他也有點惱火了。

  “你若考上舉人,莫說五兩銀子,我就算賣田賣宅,一百兩銀子也給你湊出來,可你這次還是落榜,你還好意思問我要錢!”

  ‘落榜’兩個字就像踩了范銅鐘尾巴一樣,他頓時跳起來大喊大叫,“我沒有落榜,我這次考上了,就因為家里沒錢沒勢,所以名額被人家頂了。”

  范鐵舟眉頭一皺,“怎么回事?”

  范銅鐘從心底里瞧不起自己大哥,平時話都不會多說一句,但今天他有點氣短,想讓大哥支持自己。

  “大哥,我前幾天去州里查卷子,人家說我這次發揮不錯,應該被錄取,但可惜被權貴子弟頂了,所以才落榜。”

  范鐵舟大怒,“還有這種事情,那你怎么不去投訴?”

  “我當然投訴了,可查卷子是要花錢的,要不然誰會睬你,我只好問同窗借了五兩銀子,打點了州里的學監,人家才替我查了卷子,這是借同窗的錢,要還給人家的。”

  范寧真心佩服自己叔父,明明落了榜,還理直氣壯地把權貴子弟拉出來背鍋,這也罷了,還居然利用落榜再賺一筆錢。

  他這張嘴,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把死人都能說活,不去當訟師真的屈才了。

  范大川狠狠瞪了一眼兒子,“之前你就說要查卷子,我已經給了你五貫錢,你怎么還要錢?”

  “孩兒去州里要吃喝住宿,路上坐船要花錢,縣里的學政也跟我們一起去了,難道不花錢請客吃飯?還要和學政搞好關系,買點禮物什么的,五貫錢哪里夠?

  我還是省吃儉用,住最便宜的腳店,人家坐船,我只能走路,就為省下幾文坐船錢,你看看我的腳,都磨出水泡了,我容易嗎?”

  說到最后,范銅鐘眼睛一紅,眼淚吧嗒吧嗒滾落下來。

  楊氏嘆了口氣,對丈夫道:“他爹,別埋怨四郎了,他也不容易!”

  范大川只得無可奈何道:“落榜也不止你一個,你好好復習,爭取下次考中,至于五兩銀子,我手上暫時沒有,過段時間再說吧!”

  范銅鐘頓時急了,“那是借人家的銀子,我得還給人家啊!”

  范大川被難住了,他雖然還有一筆壓箱底的銀子,但那筆銀子他不想動,范大川眼珠一轉,目光投向了長子范鐵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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