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廷緒說,他之前其實并沒有萌發出“重現歷史”的想法。不過,當他頻繁入疆,到處尋訪當年考古隊失蹤真相的時候,一個開著三輪車到處趕集的小販向他提供了一個信息。
小販名叫玉蘇甫,住在澤普縣,他老家在縣城最東邊的一個村子,那個村子叫庫特其勒克。
如果說喀拉亞吐爾村在沙漠邊緣,那么庫特其勒克就位于沙漠的腹地。如果站在庫特其村的屋頂上,從東西南北四個方向望過去,所看到的都是漫無邊際的黃沙。
其實原來并非如此。小販小的時候,有一條小河從西邊流過來,流過庫特其,最后消失在沙漠里。這條小河的沿岸是一條狹窄的綠洲,綠洲像臍帶一樣,把小村子與外界連接起來。
后來隨著河水干涸,綠洲消失,庫特其再也不適合人類居住,村民們慢慢都遷走了。
如果喀拉亞吐爾這個空心村還留了幾戶人家,那庫特其的居民真是走得一個都不剩了。玉蘇甫家也搬到了澤普縣城,不過像張向春一樣,他們在庫特其依然有老宅子。
玉蘇甫家的老宅子里,二十年來一直藏著一個秘密。
當時玉蘇甫還小,只有七八歲的樣子。庫特其是個小村子,因為沙漠化嚴重,它的空心化進程要比其他村來得更早一些。
玉蘇甫的父母在澤普縣賣貨,他、妹妹還有爺爺就留在庫特其看家。他還記得當時正是秋天,沙漠里的風冷颼颼的,庫特其村里老人孩子居多,所以他們一般都會早早休息。
太陽剛落山,外面就起了風。爺爺掩上院門,拴上屋門,打發兩個小孩先睡。不過那天夜深人靜的時候,玉蘇甫被外面的狗叫聲吵醒了。
“爺爺,外頭好像有人敲門。”
玉蘇甫爺爺一驚,他坐起來,仔細聽了一會兒,罵玉蘇甫道:“別滿嘴胡說,那是沙子吹到門上的聲音!庫特其上不著村下不著店的,又窮得叮當亂響,誰會半夜敲門啊!睡覺!”
被爺爺一罵,玉蘇甫只好閉上眼裝睡。但他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因為他總聽到院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動靜,偶爾還會有狗叫幾聲——因為風太大,狗都懶得出來值班。
玉蘇甫迷迷糊糊,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第二天風停了,他早早就爬起來,推開屋門一看,發現真的就像爺爺說的,門口堆了一層沙土,院子里也蒙滿了黃沙,根本沒有人,連腳印也沒有。
那天吃午飯的時候,他在縣城做買賣的爸媽不聲不響地回來了。
當時電話很少,所以就算人們想回來,也沒辦法提前通知。玉蘇甫和妹妹見到父母特別高興。
爸媽這次來是接大家去縣城的,因為放秋假,家里也沒種田,所以他們想帶著老人孩子去澤普待十天半個月,好好玩玩、轉轉。于是那天吃完午飯,全家就坐在拖拉機斗里,迎著風沙,說說笑笑地奔縣城去了。
這一去,就是二十天。二十天后,爺爺又帶著玉蘇甫和妹妹回到了庫特其村。家里的院子滿覆黃沙,看樣子最近風沙相當大。
爺爺帶著兩個孩子,想把屋里和院里打掃了一遍,就當他推開工具棚拿掃把的時候,他發現了一具已經被風干的尸體。
那具尸體是個女人,她大概受了傷,可能一開始躲在工具棚里過夜,然后一覺睡過去,再也沒能醒來。沙漠地區氣候干燥,加上風大日曬,所以尸體的水分迅速蒸發,并沒有腐朽潰爛。
尸體保存得很好。玉蘇甫一直記得它的樣子。從臉龐來看,這應該是一個溫柔而美麗的女人,即使她已經死了,但那恬靜的樣子應該勝過任何一個他曾見過的女性。
家里發現了死人,這畢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庫特其村偏僻而荒遠,完全是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所以爺爺找了幾塊木板,偷偷訂了一個簡陋的棺材。
他趁夜跑到沙漠里,把尸體和身上的背包裝進棺材里,然后埋在了沙漠深處。玉蘇甫只記得,那個位置就在村子盡頭最大的一棵胡楊樹的正東方。
二十多年后,當玉蘇甫帶著聞廷緒找到那棵胡楊樹的時候,它原來所在的綠洲已經成了沙漠,它孤獨地蜷曲在流沙里,已經枯萎了一半枝葉。
玉蘇甫后來告訴老聞,他說,當聞廷緒移走母親尸體后的第二年,那棵胡楊樹就完全枯死了。
“胡楊林都是成片成片的,但那棵老樹孤愣愣活在沙漠里,其實就是為了守住大姨的一縷魂魄吧。”他在電話里如此說道。
聞廷緒重復著玉蘇甫的這句話,他臉上已經流滿淚水。
“我是個罪人,我母親本來有個寒酸的墓穴,但我又把她遷移出來,重新安置在子合城的遺址上。她在那堵廢墻下足足坐了兩年……
“但沒辦法啊,她和父親都背著萬人唾罵的罪名,即使入了土也沒辦法安寧。他們都是要強的人,耿直清高,還有道德潔癖,如果就這樣背著污名死去,即便在九泉之下也絕對沒辦法甘心的。”
“唉,死者長已矣,生者自擾之。與其說是他們不甘心、不安心,還不如說是你永遠沒有辦法接受這些事情。當你找到母親尸體的時候,為什么不直接報警呢?報警的話,她和你父親的嫌疑就可以解除不少吧?”
“你覺得我還能信任警察嗎?”聞廷緒低著頭,用叉子擺弄著餐盤里的剩肉說,“而且只憑一個本子,還不能將那群見財忘義的小人們定罪——即使重審案件,重打官司,也需要一審、二審,要等上漫長的時間。
“何況官官相護,天知道那些已經判我父母有罪的司法人員會怎么想。他們會不會怕丟了烏紗帽,因此將這個舊案一直壓下去。
“還有就是,我根本不知道那些民工的真面目。所以,我必須出手快準狠,必須將他們一竿子打死,讓他們沒有再翻身的機會……”
“你做到了——但為什么非得帶上我和沈喻?”
“因為你倆是專業的人,既站在警方那邊,又不完全屬于警方,所以才是最有力的證人,你倆說的話,也最有權威。
“其實你也親眼看到了,人性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是不堪一擊的——怎么樣,老同學,現在你滿意了吧?我如果有什么罪,那把我抓起來便是。”
“不,一點兒也不滿意。”我斬釘截鐵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