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鐘講完這一切,仿佛虛脫了似的坐在那里。他腦袋耷拉著,有那么幾分鐘一動不動,好像講述自己殺人的經過,比真正要去殺人的過程還要累一些。
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他也挺可憐的。
因為這個世界,人與人之間、尤其是非親非故的人與人之間的深厚感情還是極為珍貴的,平時我們遇見的種種,錦上添花的不少,雪中送炭的卻是不多,特別是在漫天風雪里,把僅有的棉衣脫下來幫朋友御寒,而自己卻忍饑挨凍的人更少。
而古鐘,大概就是這樣的人吧。
無論如何,他對曲江,對朋友已經仁至義盡了,為他負債,為他殺人,為他投案自首,還為他洗刷身后的惡名。
或許我更容易多愁善感吧,因為華鬘似乎完全不為所動。
“你后來就直接一走了之了?沒去確認老鳥是不是真死了?”她直接問道。
古鐘有些驚訝地抬起頭來,他似乎沒有料到,在這種情緒低落、顯然需要“中場休息”的狀況下,還有人毫不顧忌、毫無感情地徑直發問。
“啊……沒有,我當時很害怕,就匆忙走了。”
“后來也沒有確認?”
“沒有,提心吊膽等了兩天,看一直沒有他的消息,我本想給他打個電話,探問一下情況的,但又怕他萬一不死,只是中毒送醫,這個電話還會讓他產生懷疑。”
“很好。”林瑛也點點頭,“你說得挺像那么回事兒的。”
“難道我說錯了嗎?”
“老鳥這個人疑神疑鬼,他在屋子里安了幾個隱蔽的攝像頭,你知道這回事嗎?”林瑛突然又問。
“什么?不可能!不可能的!我檢查過……”
古鐘突然收住,他大概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
我看著他——他又說謊了,這個人每次都能用謊言和情緒來影響對方,不過,幸好身邊的兩個女人還算習慣了他的伎倆,沒有再被他左右。
“你看著老鳥毒性發作后,又檢查了屋里一遍,對嗎?”
“沒有——我……”
“沒有?在這之前,你一直跟老鳥同在屋子里,他能允許你去肆無忌憚地檢查家里的一切?”
古鐘終于啞口無言,愣坐在那里。
“你不僅等著老鳥毒性發作,在他發作掙扎時,你還按住了他,阻止他打電話求救,對不對?”
古鐘瞪著眼睛,他的呼吸明顯急促起來,他原來想好的那套說辭被無情擊穿,所以他大概又在羅織新的謊言,他又開始選擇閉嘴不談。
“我們看過錄像,你殺老鳥根本不是臨時起意,你是蓄謀已久!”林瑛猛地一拍桌子,古鐘嚇得激靈一下。
“老實交待吧,你是怎么毒死你的好兄弟、好朋友曲江的。”華鬘也恰如其分地補上一刀。
古鐘這下子徹底崩潰了,他使勁擺著手,結結巴巴地說:“怎么會?你、你們在說什么?我不會殺、殺曲江的,他、他可是我一直想要拯救的人……我不會,我不會,我怎么會下手……”
我也吃了一驚,兩個女人之前并沒有透露過風聲,看樣子她們倆已經商量妥了,只有我還蒙在鼓里。
——拿我當什么了!審完了非得好好收拾她們不可!
“怎么不會?你不是喜歡講故事,不喜歡聽故事嗎?她剛才故意講一個故事,但你又開始技癢,很快就把故事接龍過去。你又想牽著我們鼻子走,對嗎?但你不要忘了,警察辦案,是講究證據的,證據指向哪里,哪里就是真相,你以為我們會一直被你的謊言左右嗎?”
林瑛一番宣言似的評論徹底擊垮了古鐘的自信心,他坐臥不寧起來,明顯已經失去了方寸。
“這次不用你交待了,我給你講一下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吧。”林瑛冷笑著說。
“不止來龍去脈,就連你殺害曲江的動機,我們都一清二楚。”華鬘補充著。
古鐘惶惑地看向華鬘,一提起動機倆字,他的手都顫抖起來。
“還有,剛才你陳述的一番話,就能映射出你是個多么卑劣的小人,你表面上為朋友兩肋插刀,實際上卻不知不覺地把責任都推脫到朋友身上,還想借老鳥的口,騙我們說曲江講過你就是個傻叉這件事,讓我們同情你,憎惡曲江,不是嗎?”
“胡說,胡說!”古鐘激動起來,“我這么做有什么好處!不管什么罪名,我都主動投案自首了!我為什么還要造謠!我怎么會抹黑曲江!”
“哈哈哈!”華鬘忽然笑出來聲來,這爽朗的笑聲倒確實是她的本色。
“因為你知道根本逃不過去。相比罪名,你心里更需要的是清名、是別人的同情和情緒回應!曲江不是情緒動物,你才是個情緒動物!你一直才被情緒支配著,連你的理智都是被情緒支配著!
“你自以為得計,你把曲江、老鳥、金滿山、小凳子一群人都當做自己的棋子,耍得團團亂轉,但實際上,你根本就是自己情緒的棋子吧?像你這樣的人,就算淪落到地獄道里,也是被送往孽鏡地獄,用鏡子一照,照出你內心丑陋的原型來!”
華鬘不知哪里學來的一套咆哮式噴詞,加上她的表情和動作十分夸張,而且力度十足,看上去妥妥地在演話劇對手戲似的。
我知道,這套東西顯然又是她從劇里面照搬來的,我真擔心她把事情搞砸,就連林瑛臉上都忍不住露出憂慮的神色。
本來古鐘已經瀕臨崩潰了,她一頓亂噴,萬一將他激怒怎么辦?
而且古鐘也愣在那里,萬一他發現對方也是在演戲怎么辦?以他冷靜的腦袋,他肯定會迅速甄別、判斷,然后迅速調整狀態,進入下一輪對抗模式。
本來好好的審訊,怎么就變成噴子了?
審訊室一時間鴉雀無聲,只有華鬘站在那里,其他人都齊刷刷坐在座位上望著她。
她似乎完全沒有在意我們的目光,相反又是猛地一拍桌子。大概她用力稍稍大了一些,整個桌子都被震得咣當一聲,剎那間茶杯亂翻,茶水橫流。
“你殺死曲江,不就是因為你情愿當一條舔狗,但人家仍然無動于衷嗎?!醒醒吧!傻叉!”
值勤的書記員急忙跑上來擦桌子,我看見古鐘猛地一怔,然后他的眼淚就像決堤的洪水似的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