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號禁區”其實并不是真正的禁區,只是四零七廠的人對那個小院子約定俗成的說法罷了。它正式的名稱是“四零七廠一號實驗場”。
既然是實驗場所,那就有一定的保密性和危險性,不讓不相干的人隨便進出也情有可原。
“一號禁區”門口有個保安崗亭,崗亭里一般常備六個保安,實行三班倒、二十四小時值班制。從保安的數量和安保時間上來看,這里確實是廠里戒備最森嚴的地方。
要想進“一號”,必須得出具書記和廠子雙重簽發的通行證,通過崗亭檢查。除此之外,“一號”的實驗車間,也是廠里最早裝上磁卡門鎖的地方。
那時候的磁卡自動鎖還十分少見,所以即使有人能從崗哨前溜進去,也無法進入車間。
但這一年的夏天,當沈喻來到四零七廠后,她發現因為人力減少,原來壁壘森嚴的“一號”,現在的保安措施簡直形同虛設。
耿大爺那年五十九歲,再耗上一年,他就能拿退休金了。
“哎呀,小喻,你個子都躥這么高了!這眉眼,跟你爸爸年輕時一模一樣!”沈喻走到崗亭的時候,耿大爺還在那里吃面——他現在還負責食堂,雖然工廠目前攏共才有四個人,但他還是堅守著廠里的老規矩——食堂職工要等其他職工用餐后才能吃飯。
沈喻本來是抱著“探險”的念頭來這里轉轉的,說實在話,她剛看到耿大爺的時候,心里還有點兒慌張。
換作是以前,崗亭的保安看有孩子接近,早就開始喊了——
“往別地兒玩去!這里不讓閑逛!”
但這一次耿大爺非但沒有趕走她,反而朝她直招手。
“丫頭,大太陽底下熱不熱?來來來,進來歇著,這兒有電風扇!”
沈喻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丫頭,中午食堂的涼面怎么樣?是大爺親手做的。”
“好吃。”沈喻說。
“你剛過八歲生日了吧?我記得特清楚,你跟我那大孫子前后腳生的——廠子里一宿添倆娃娃!”
聽到耿大爺這話,沈喻心里不禁泛起一絲酸楚——她其實早就把自己生日忘了,而且,她的父母似乎也并不記得。
他們兩個永遠都在忙,能同時回家睡覺就不錯了。沈喻從小到大,就不曾遇到過一丁點兒有生活儀式感的東西。
耿大爺胃口好,他呼嚕呼嚕把面條吃光,然后站起身來說:“丫頭,能幫大爺看會兒門嗎?我還得去食堂刷鍋洗碗、打掃衛生。”
沈喻霍地站了起來:“可是,耿大爺,這里不是……”
耿大爺嘆了口氣,用手捶著后背,搖搖頭說:“你是說,這里是‘一號’對吧?現在還有什么他媽‘一號’啊。早就沒人在意咯,早沒人管咯——人都走光了,誰還在意這些?你不在,我也是吃完飯一抹嘴就去干活,我不是孫猴子,沒分身毫毛,一個人怎么可能既看大門,又打掃衛生呀。”
耿大爺暮氣沉沉地搖著頭,他佝僂著腰走出崗亭,然后拐過一條林蔭道,朝食堂的方向走去。
瘦小的沈喻獨自一人坐在崗亭里,電風扇在桌子上呼呼轉著,天地之間仿佛只充斥著單調枯燥的蟬鳴聲。
這時,她無意中發現桌子上有張已經發舊的卡片,卡片上還粘著一張泛黃的即時貼,上面用圓珠筆寫著“車間門”三個字。
門卡?這難道就是打開“一號”車間的門卡?
沈喻記得父親有張同樣的卡片,他還是工廠里第一批為數不多獲頒門卡的專家之一。
——爸爸每天吃過午飯都要到休息間小憩一會兒,再說即使他醒后,很大可能也不會立刻就來實驗室——她假期來的這段時間里,爸爸和他的兩個助手看起來都挺清閑的。
想到這里,沈喻從桌子上拿起那張門卡。她做事一向小心,拿卡之前還特意看了一下,記住了卡擺放的角度和位置。
——耿大爺老眼昏花了,他應該不會發現吧?
沈喻溜出崗亭,走進院子,走到那個巨大的車間前面。車間的兩扇鐵門緊緊關著,鐵門的旁邊還有一道小小的側門,門上還有個凸出來的電子鎖。
她把門卡靠近電子鎖,門口傳來“滴滴”的聲音,隨后只聽見側門縫隙處傳來嘩啦一聲,那感覺活像人松了一口氣似的。
沈喻遲疑了一下,但她還是伸手推開了面前的門。
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個巨大而擁擠的空間。無數臺大大小小的機器仍然在運轉著,許多綠色或者藍色的屏幕在閃閃發亮,屏幕上一行行字母和數字在不停滾動著。
車間里傳來機器低沉的轟鳴聲,那聲音好像巨獸們沉睡時的鼾聲。
沈喻小心地在這些大大小小的機器中穿梭著。她發現車間深處還有一間被磚墻隔出來的小屋,屋門緊鎖著,連窗簾都拉得嚴嚴實實。
——這估計就是爸爸辦公的地方吧?
她沒有試著推門,更沒有想過進去——家里的書房就是一摞摞的書籍和筆記,她不用看也大概能猜出父親是怎樣一個辦公狀態。
她繼續朝車間的深處走去,走著走著,她遇到兩臺一米多高、上面遍布按鈕的方方正正的白色儀器。繞過這兩臺儀器后,她看到了一件和整個車間格格不入的東西。
那是一扇巨大的“孔雀竹石圖”的屏風,這幅畫大概三米多長、兩米半高,更為奇怪的是,屏風的金屬支架離地頗遠,它把那幅巨畫高高地“挑”在了半空中。從畫的底部到地面有一米多的距離,八歲的沈喻甚至不用低頭就能從容穿過。
一邊是隆隆作響的現代化機器,一邊是古香古色的傳統屏風——無論怎么看都有一種違和感。
沈喻端詳著這塊巨大的屏風,就在這時,屏風前面的兩臺白色儀器忽然傳來“滴滴滴”的聲音。她吃了一驚,趕緊彎腰鉆過屏風。
這時候她才發現,原來屏風的后面就是車間的盡頭,而且那里還開著一扇小小的門,從縫隙透進來的光可以判斷門沒有上鎖,只是虛掩在那里而已。
白色儀器的鳴叫聲此時變得越來越大,而且最可怕的是,那扇巨大的屏風忽然在支架上慢慢旋轉起來!
沈諭小時候雖然比同齡人冷靜,但仍然被嚇得惶惶不知所措,她下意識地一把推開前面虛掩的門,踉踉蹌蹌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