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識沈喻是在大學二年級。那時候我二十一歲,而跟我同屆的她只有十九歲。
也就是說,她十九歲的時候,就已經擁有了非凡的氣場。
自從那一面之后,我腦子里便縈滿了她的影子。作為一個讀書讀傻的人,我深諳“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道理。于是在追她之前,也曾試著去了解她的背景。我開始跟他們系的老師同學套近乎,拐彎抹角,明察暗訪,打聽關于她的一切事情。
但刺探來的結果讓我更加迷惘,因為她之前的經歷簡直如同云遮霧罩,誰都無法說清她的來歷和背景。
“從來沒見過她父母,據說都在國外。”她同班同學這么說。
“剛入學的時候,她是一個人背包來的,沒有爸媽陪著送過來。”她同寢室友這么說。
“學生檔案是隱私,不能亂查——可是,我幫你瞅一眼吧,別外傳啊!”學生處老師對我說。
她從電腦里輸入“沈喻”的名字,然后愣在了那里。
“她的登記信息——奇了怪了!”
我趕緊伸過頭去,只見檔案表格里登記著沈喻的姓名、出生日期、身份證號、學籍號、戶籍所在地、家庭住址、中學信息等等。看她登記的家庭住址,她來自省會淞山市。
接下來就比較奇怪了,后面有一欄叫“戶主姓名”。學生一般都還跟父母在同一戶口本上,所以大多登記的都是父親的名字。
而沈喻卻不一樣,那欄登記的卻是她本人的名字。
這還不算奇怪,奇怪的是她的“家庭關系”和“緊急聯絡人”這兩欄都空著,只有“緊急聯系方式”中有一個淞山的座機號碼。
我別的能耐沒有,但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只掃了一眼就把那個號碼記了下來。
“誒?這是怎么回事?怎么沒有父母信息?”我問老師。
“這些是根據戶口本信息錄入的,應該還有她戶口本的影印件。”老師打開一個,果然從系統中調出了她的戶口本信息。
果不其然,沈喻的戶口本上只有她孤零零一個人,沒有父母,更沒有兄弟姐妹。
“奇怪,奇怪。”學生處老師使勁搖著頭說。
......
我從學生處告辭出來,試著撥打那個緊急聯系電話。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是空號,請……”甜美的女聲在我耳邊響著。
“干嘛呢?”另一個更加甜美的女聲在我背后響了起來。
“啊?!”我驚訝地轉過身去。
沈喻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背后,她正背著雙肩包,瞇著眼睛看著我。我因為轉身太猛,差點蹭到她的胸上。
“你……活膩了嗎?”她頃刻瞪圓雙眼。
“對、對不起……”
因為過于倉促,我都忘了掛斷手機,里面的提示音還在不停響著。
“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我剛要掛斷,誰知道被她劈手奪了過來。她看一眼手機屏幕上的號碼,頓時龍顏大怒。
“早聽說你在打聽我隱私,一直盯著你呢!看你從學生處出來,然后鬼鬼祟祟地來打電話就知道你沒干好事!”她舉著我手機,一副要摔在地上的樣子。
“別別,我錯了……”我趕緊求饒。
“以后不準再刺探別人隱私,否則有你好看!”她把手機丟給我,然后轉身走開。
我心一橫,快步追了上去。
“那、那個,你能……”
“不能!”
“你、你能做我女……”
“閉嘴!”
“能做我女、女朋友嗎?”我終于把這句話完整地吐了出來。
“滾!”她頭也不回,加快腳步朝圖書館走去。
這便是我第一次向女生表白。之后在大學里兩年多的日子里,我斷斷續續,先后又向她表白了八次。
“你煩不煩?”她問我。
“不、不煩。”
“我都替你覺得煩!”
“那估計咱倆對‘煩’的定義不太一致……”
......
歲月如梭,一晃兩年多過去,我和她就這樣耗到了大學畢業。
畢業之后她出國留學,我便進了這家文化公司,過著補鍋加背鍋的日子。
但就在工作第三年的時候,我補鍋居然補出了狗屎運。
當時公司準備做一套叢書,可其中有個作者的文筆過于汪洋恣肆,整篇文章錯別字連篇。“的地得”用不對也就算了,關鍵還全部用錯。
出書需要一套編輯、校對和加工的工作。但看這兩位作者的稿子,“編校加”基本上等于重寫,所以同事們都不想接任責編。
就這樣,主編又想起我來。
“肯定是本暢銷書,你做好了,給你收益分成!”大概也覺得任務過于繁重,主編使勁拍著胸脯給我許愿。
我猜不透主編的意圖,于是決定約作者見面聊一下。結果那天來了一個二百多斤,走路都呼哧呼哧喘氣的胖子。他側著身挪進小會議室,然后一屁股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
塑料椅頓時發出一陣悲催的慘叫,好在它勉力維持,最終還是痛苦地支撐住了超負荷的壓力。
“您是……?”我問。
“俺就是‘白小純’。”他說,“你們主編,是俺大舅。”
“啊……”我愣了三十秒,“您的兩本小說,還挺不錯的,就是這‘的地得’……”
“我故意用錯的,先鋒作者,行為藝術。”他說。
“好吧……”我舉手投降。
他有一種“傲慢懟”的本事,我們倆根本無法溝通。我只好畢恭畢敬送他到電梯口,看著他努力把自己塞到里面。
主編正好路過,他朝胖子揮揮手,然后拍拍我肩膀。
“這作家是棵好苗子,小言,我給了你好資源啊。努力吧,有了收益肯定給你提成。”
我只好點點頭,看來這本書只能自己幫他重寫了。
好在我從小記憶力超群,腦子就跟掃描儀似的,任憑多長的東西,只要看上一眼,立刻就能從腦子里調出圖像來。
但饒是這樣,我還是花了三個月時間扎進白小純蕪雜的小說里。每天用十幾個小時改寫,弄得眼睛都快瞎了。
同事們都在竊竊笑我,就連老鄭都來勸我。
“要不——算了?不行推掉這份差事得了。”
我搖搖頭,推?推給誰去?本來都是大家不做的東西才扔給我的,我就是公司的RECYCLE,我要再不做的東西,就只能永久刪除了。
可主編能讓我刪除他外甥的作品嗎?
人算不如天算,雖然耗費了我半年心血,但白小純的書一炮而紅。不僅紅了,還很快以高價轉賣了影視改編權。
“俺是個胖子,但是個有才的胖子,俺肚子里裝的都是才華!”他“啪啪啪”拍著肚子接受采訪,說話跟之前一樣理直氣壯。
我連著出了他兩本暢銷書,還賣了改編權,主編終于念起我的好,他力排眾議,給我分了筆不菲的獎金——當然,他自己拿了更大的一份。
那時候房價還便宜,我靠這筆錢當首付,在城鄉結合部買了套一居室的房子。
簽了購房合同的那天夜里,我興奮地哆嗦著,給在國外留學的沈喻打去越洋電話。
“我終于買房了,咱有房了!”我激動地說。
“閉嘴!!你買房干我什么事兒?!”她一句話懟了回來,我都能想象出她鼻孔噴著冷氣的樣子。
“嘿嘿嘿……”我還是激動地傻笑著。
“有病!”她罵我一句,但沒掛斷電話。
“我等你回來。”我說。
“回你個頭!”她終于啪地一聲掛斷電話。
“嘿嘿嘿……”我已經習慣了她這種對話方式,所以還兀自拿著話筒,繼續不停地傻笑著。
之后其他同事對我的獎金艷羨不已,他們紛紛找主編做工作,最后我還是被調去“善本輯錄”這種不冷不熱不急不緩的項目里,重新過起平庸平常平凡平淡的日子。
其實有時候吧,挺懷念那個叫白小純的胖子的。
......
但有一件事,老天卻是的的確確地厚待了我。
那就是沈喻一直沒有戀愛,更沒有結婚。
這么多年她身邊倒并不是沒有追求者,但她卻一概視而不見。
當初她大學畢業后出國留學時,我每天都提心吊膽,雖然每天都能想出各種辦法來聯系她,但總怕某天我們之間那條若有若無的線斷了。
她也幾乎不跟我談起感情上的事,我的消息、我的電話她也總是回、總是接,但如果想前進一步,她總是理智地回避開來。
我時常也忍不住跟她表白,但總是被她一句話給撅回來。
“我是獨身主義者,你知道的。”
或者是——
“你趕緊放棄吧啊,去找個善良體貼能過日子的女孩。我呢,估計前生前世是棵歪脖子樹,還是吊死過皇上的那種,所以這輩子不會結婚的。你別再跟我這兒浪費時間了。”
但我百折不撓,屢敗屢戰,被拒就被拒嘛,被拒是正常的,不拒是不正常的,想開了也就那么回事。
再說,只要她不討厭我,我就蹲在她這棵樹旁邊守株待兔怎么了。我還是阿森納球迷呢,每年都上樹等引援是我們槍迷的獨特氣質。
“要不——算了?天涯何處無芳草?”中午在食堂吃飯的時候,老鄭又勸我。
那些日子辛小若剛來公司實習,她坐在旁邊冷笑一聲。
“切,他這種行為啊,有個專用新名詞,叫做‘跪舔’。而‘跪舔’的人呢,就叫做‘舔狗’。”
“狗就狗嘛,狗狗多可愛。”我喝了口可樂,打著嗝說。
辛小若瞥我一眼,臉上露出憤憤的神色。
“你那樣子——別侮辱狗狗好不好?!”
“就是嘛,簡直無可救藥。”老鄭慨然長嘆后沖我說,“不過,曾經滄海,除卻巫山——我有時候還挺羨慕你的,能鍥而不舍,守著這么一段感情。嘖嘖。”
“羨慕什么啊!都是臭直男。”辛小若嘟噥道。
我沒再理他們,因為在這段感情里,我也并非總是被動,也常常絞盡腦汁,想出各種話題來吸引她的注意力。
不久之后,就在她國外論文剛通過的那天,我又主動給她打過電話去。
“又找我干嘛?”
“慶祝你一下你論文通過啊。你今天下午還微信通知我的。”
“我的微信里不還有半句話,讓你不要找借口慶祝嘛。”她冷冰冰地說。
我一時語塞,這時忽然想起小時候在潴龍河遇到黑船的事,覺得這倒是個新鮮的話題,于是就把它講給沈喻聽。
她在太平洋那頭默然不語,我一度以為她已經睡著了。
“喂,是不是聽累了?”我問。
“沒有,認真聽著呢。”她這次居然語氣認真地回答我說。
因為有時差,我怕她真的困了,于是用飛快的語速把小時候那件奇怪的事講完。語音那邊依舊悄然無聲。
“還在嗎?”我又問。
“在呢。”她終于低聲說,然后她又頓了一頓,似乎在想什么事情,但最后她還是說出一句讓我振奮的話來。
“咱們倆,可能是同一類人。”她簡潔地說。
“什么?”我一下子愣住了——我跟她是一類人?我何德何能,會跟女神是一類人呢?
“見到黑船之后,你有什么變化嗎?”她又開口問道。
“毫無變化。”我想了想說,“除了記性好,你說的每句話我都記得——這算是嗎?”
“說正事兒呢!少耍貧嘴!”她語氣聽上去有些嚴厲,我趕緊住嘴。
“那——你們家,關系和睦嗎?幸福嗎?”她沒頭沒腦地又冒出一句話來。
“……挺好的啊,我爸媽都是老實巴交的人,對我也很好。”
“哦。”她停了下來,想了想,繼續又說。
“我想回國了。到時候,你去機場接我吧。”
“什么?”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相信嗎?我小時候,也看到過一模一樣的黑船。”她似乎在使勁壓抑著語氣里的情緒,“然后,我的家就分崩離析了。我想知道為什么。”
我滿頭霧水,本想繼續追問,但在話筒中卻聽到了她輕輕打呵欠的聲音。
“你累了吧?那就趕緊休息吧。”
“嗯。”沈喻語氣有些疲憊,她咔噠一聲掛斷了電話。
后來,我每每想到這段經歷,都會覺得十分后悔。
如果那時自己膽子再大一些,再多問一些就好了,起碼會搞清楚她心里糾結的原委。
如果之后自己推理能力再強一些,不再那么佛系一些就好了,起碼會窮究到底,把黑船事件早點研究通透,那我們或許就能早一點發現懸在城市上空的危機。
......
不過謝天謝地,沈喻真的回來了,這是我期盼了許久的事情。
她回國的時候,我自然跑機場去接她。為了這個,我還急急忙忙買了輛二手的標致車。
我一直以為她是想查清黑船,所以才回到國內。但她回來之后,卻鮮少提及黑船的事。甚至有時我無意提及,她都沉默半晌,然后又想辦法岔開話題。
她之前曾說過,黑船發生后,她的家庭便支離破碎了。這句話讓我想起當初學生處登記信息里,她獨自一人在戶口本上,沒有父母信息的事情。
我猜,黑船肯定引發了什么不幸,對她打擊或許過于沉重——她可能沒做好準備,或者還沒有鼓起勇氣去直面這段往事。
所以,我和她的關系,其實也并沒有起太大變化。
沈喻回國后并沒有去北上廣這些大城市。她回到了魏陽這個區域中心城市,在魏陽大學里出任教職,并一手幫學校開設了邏輯學專業。
我經常跑到學校去找她,據選她課的學生說,她是個不講情面的嚴肅型老師,對待學生就像對待我一樣冷面無私。
“樁哥,能不能幫我求個情?上次我跟外校女友出去約會,被沈老師點到,要扣我考勤分。”一個姓薛的男生攔住我說。
“我……試試看。”我不好推辭,但也心懷忐忑。
“拜托了!”他朝我作個揖,一溜煙跑沒影了。
我抱著電腦,坐在教學樓的樓梯上,又重新看起不久前地獄來客留下來那本冊子。
我請影印公司幫忙,已經將冊子內容做成了電子版,這樣翻起來比較方便,也不會破壞脆弱的原本。
雖然地獄來客跟我提及過黑船的事,但我深知沈喻有些忌諱這個話題,所以并沒有將遇到地獄怪人、拿到一本考古小冊子的事情告訴她。
我在電腦上翻著影印下來的冊子文本,里面關于西夜國的記載,除了這個國家后來萬人無蹤的內容外,冊子里還有一篇西夜滅蒲犁三國牒文,看樣子是下面的軍鎮報送給都護府的文書。
我后來查過資料,西夜國是安西都護府的一個小國,但它在唐朝的時候突然壯大起來,還攻滅了附近的蒲犁、德若和依耐三個國家。
但出乎意料的是,西夜攻滅三國后,并未霸占城池或者劫掠財富。他們把三國百姓全部遷到國都呼犍谷城當成奴隸,而且最有意思的是文書上記載著——
“……西夜……盡掠三國鐵釜歸之……”
鐵釜就是鐵鍋,意思就是,西夜國把三個國家的鐵鍋都搶個精光,帶回了自己的國都。
西夜國也太狠了,不但人都抓走,連做飯的鍋都不放過……
我捧著筆記本正在傻笑,忽然聽到一串清脆的高跟鞋聲傳過來。
我趕緊合上電腦,斜著抬頭看去,只見沈喻下身穿著齊膝格子裙,上身穿一件白襯衫站在我面前。
她腿上沒穿絲襪,兩條腿光滑潔白,簡直就像剛漂洗出來的絲綢,讓我忍不住……咽口唾沫。
“又歪歪呢吧!”她使勁咳嗽一聲。
“沒、沒沒……”我連滾帶爬站起來,“在看、看書……”
“一說謊就結巴!”她跟我擦肩而過,兀自噔噔噔朝樓下走去。
我倉皇地追上她,周圍有幾個女生忍不住在竊竊笑著。
“選你課的,有個姓薛的男生……”我邊小跑邊氣喘吁吁地說。
“你是替他求情嗎?倒挺忠人之事的。”她半回著頭,用眼角余光掃著我說,“杜萬芊知道吧?校園一霸,不遵守紀律,我照樣扣她考勤分。”
“何必這么斤斤計較,你這樣會招人恨的。”
她忽然停住腳步。
“人活著,不是招人愛,就是招人恨。”她說了一半,終于語氣有所緩和,“既然你提起這事兒,那就讓他寫個能打動我的檢討吧。”
“嘿嘿嘿,得嘞。”我心花怒放,不是因為沈喻同意我的說情,而是因為她居然賣我人情。
“你要去游泳嗎?我也帶了泳具……”
“今天不去游泳了——警局來人找我,他們說有案子需要我幫忙。”她說。
“找你?”我驚訝萬狀。
“對,不行嗎?他們需要邏輯分析。”
這便是沈喻接到的第一起案子。案子是一起連續入戶搶劫殺人案。
......
我沒有參與這個案子,后來的細節,也是高中同學林瑛告訴我的。
林瑛是警局新銳,剛被提拔成刑偵副隊長,我們倆高中時候曾短暫同桌過。我還記得那時候她穿著格子裙,留著馬尾辮,上來就拿起尺子,拎根粉筆,唰地在桌子中間畫出一條三八線。
我目瞪口呆——大姐,這是小學生搞得玩意兒,你都幾歲了還這么幼稚啊。
“我,”她指著我,搖著手指頭說,“從來就沒跟男生同桌過!”
沒想到過了幾天,她又主動拿起桌布,把那條粉筆線擦掉了。
“留著它,袖子上老蹭灰。再說,你這家伙比女孩還靦腆,看上去還湊合。”她卸下心防,把抹布往后面一扔,爽快地沖我說道。
憑著這層老同學關系,我很快也跟警局的人熟絡了起來。自從打聽到林瑛在警局后,我也時常請這位女隊長吃飯,以便探聽一些沈喻的動向。
林瑛此時正坐在我對面,她面容清秀,穿著牛仔褲、白襯衫,齊耳短發上有條黑白相間的發帶,她胸口襯衫領口處還掛著一副太陽鏡,看上去完全沒有新晉副隊長的樣子,倒像個在找工作的大四學生。
“哎,你給我說說,就那個連續殺人案,她是怎么破的?”我央告林瑛說。
“她的事兒你是無論巨細都想知道啊。”林瑛盯著我,嫌棄地皺著鼻子說。
“講講嘛!”
“你呀,拿著結婚的錢來請我吃飯,所以于心不甘,想套點兒情報出來吧?”林瑛嗤笑著,“行,滿足你。嘖嘖,一說起那個案子,我就覺得沈老師簡直——就像神仙一樣。”
“快給我講講。”
“那個案子你聽說過吧?”
“當然。”
那起案子曾經轟動一時。
三起連環案發生在濱江小區的十五號樓,而且前前后后不超過半個月。兇手的作案方式十分簡單,又十分神奇。
案子發生時間都在午夜,發生地點都在樓房的高層,遇襲的分別是三個獨居白領租客,都是男性。
第二個受害人可能沒有一擊致死,在死之前,他還撥通了120的急救電話。據120講,那電話響了一聲就被掛斷了。
襲擊的方式都是用鈍器擊打頭部,要迅速制伏和殺死三個年輕男人,這個人必然是孔武有力的青壯年。
死者的房間里都有被大面積翻動的痕跡,被拿走的財物都是現金。而一些很貴重的物品,比如首飾、電子用品和奢侈品包包等,兇手都棄之不顧。
一名受害者家里還藏有兩根金條,兇手把它們翻出來扔在地上,但依然棄之不理。
更奇怪的是,警方始終沒有搞清楚這個午夜兇手的現場出入口。
受害者家里的門窗都沒有被撬扒的痕跡,外鎖鎖孔也沒有撬痕。
照理來說,這樣的情況應該屬于熟人作案。但經過排查三名受害者的關系,發現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聯系,沒有共同的朋友或者同事。
他們都是租客——實際上這個小區原來是個市郊的老小區,小區里的年輕人大多搬到了市區,剩下的都是一些獨居的老人。
不過風水輪流轉,近兩年魏陽市在濱江小區附新開發了一個金融物流園區。濱江小區生活設施齊全,租金也比新建小區便宜,所以大部分住家又變成了白領租客。
他們早出晚歸,工作負擔很重,吃飯大多外賣解決,基本上都互不相識。
尤其是第二名死者剛搬到魏陽不久,他是住進濱江小區的第三天遇害的。他在魏陽無親無故,在他的公司里,好多同事甚至還不認識他。
所以,熟人作案的嫌疑第一個被提出來,又第一個被排除掉。
林瑛他們隨后又想到了快遞員或者外賣員作案。
但是隨著調查進展,這兩種可能性也被排除。
快遞員不可能午夜送快遞,即使送,租客也會起疑心,不會給他們開門的。
而外賣員也不能憑空敲門,要能敲開門的話,必然是租客叫過外賣。但警方調查了三個遇害者的手機,沒有發現有平臺訂餐或者電話訂餐的記錄。
而且,林瑛他們還面臨著另一個奇怪的問題。
那就是——兇手作案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三名租客都是年輕人,現在整天都移動支付,他們一般都不留什么現金在身上。
事實上兇手殺人后也并未搶走多少現金。雖然算不出三名遇害者家中留存的現金金額,但是警方調查了他們的取款記錄,三個人近一月取款額都不超過三千多塊錢。
也就是說,兇手闖進門,殺了三個人,卻搶走了不超過三千多塊的財物。
他這么大張旗鼓地作案,難道就為了這么一丁點兒錢?
實際上,在第二樁命案發生后,林瑛就大膽地提出了一個假設——那就是兇手應該在尋找什么東西。
畢竟,兇手的作案地點都是同一棟樓內。
十五號樓是舊式塔樓,有二十六層,每一層有十二個房間,也就是一共有三百一十二戶。
林瑛提出一個推測,兇手有一件很重要的物品,這東西價值很高、來源非法,但不小心被路過的人撿走或者取走了。
等兇手發現時為時已晚,他眼睜睜看著那個人拿著自己的東西,消失在了高高的十五號樓之內。他沖進樓里,卻發現這棟樓的住戶如此密集、龐雜,他根本無法判斷撿到自己東西的人住在哪個樓層、哪個房間。
怎么辦?
好在兇手也并非全無線索,他應該看到了撿東西人的背影,知道那是個年輕男人。
他在十五號樓蹲守,先后襲擊了兩個年輕人。為了轉移警方懷疑目標,他造成了入室搶劫的假象。
兇手之所以不搶走珠寶首飾、貴重物品,是因為那些東西一來不好變現,二來也并非他尋索的目標。
林瑛按照這種推理,她派人在十五號樓下盯防,然后聯系其他市縣的警局和緝毒隊,看看最近有沒有什么重大盜竊或者毒品販賣案發生。
可惜的是,她收到的信息大部分都是消極的。
更打擊林瑛積極性的是,在嚴密的盯防之下,十五號樓又發生了第三起案件。一個小伙子在凌晨一點遇害,而蹲守的警員并沒有發現有陌生人出入樓內的蹤影!
難道兇手就在樓內?!
林瑛迅速組織了對十五號樓住戶的逐一排查,但排查的結果,卻是沒有什么結果。
樓里沒有符合警方推測條件的住戶,也沒有找到符合犯罪動機的人。
正當警方一籌莫展的時候,市局的領導不知怎么找到了林瑛。
“朋友圈最近有篇文章,介紹咱魏陽的一位邏輯專家,要不找她來咨詢一下?”
“領導,您比誰都清楚吧,邏輯學跟刑偵學可是兩個概念。”林瑛不悅地說。
“兼聽則明嘛。”
林瑛想想也是這么個道理,如今案件遇到了瓶頸,自己也暫時沒什么辦法,找個人來聊聊,或許能開闊一下思路。
她于是給魏陽大學打去電話,接電話的教務處主任卻有些躊躇。
“邏輯系的沈老師嗎……”
“聽您的語氣,是學校有困難嗎?”林瑛問。
“不不,警方的要求,我們一定盡力配合。只不過這個沈老師,脾氣有些古怪,平時也不愿social……”
“這是專業咨詢,不是social。”林瑛回答說。
她其實也做好了準備,因為一般來說,專家教授有點脾氣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沒想到的是,事情似乎進展得頗為順利。
那個傳說中乖戾的沈老師居然一口同意了警局的邀請,當天下午上完課,她就出現在警局里面。
“……還有這么漂亮的大學老師……”新入職的女警員余以清瞪大了眼睛說,“連我這個女人都忍不住愛上她了……”
“小余,你難道不喜歡男人嗎?”早來一年的男警員施鰱邊盯著沈喻,邊問余以清道。
“男人?呵呵……”余以清沖他冷笑著。
雖然沈喻天生有張冷漠臉,但林瑛仍然笑呵呵地把她迎了進來。
“沈老師,您喝茶嗎?”
“不用了,中午我把發來的材料看了一下,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
“啥玩意兒?”小余替林瑛把疑問順口講了出來。
“我需要確認一些預設前提的準確性,”沈喻沒有理會小余的質疑,自顧自說道,“第一,你們確定第三宗案件發生時,十五號樓沒有任何人從任何通道進出樓內嗎?”
“這個……十分確定。”林瑛說。
“第二,你們確定能排除樓里所有青壯年租客不是嫌疑犯嗎?”
“這個……”
“請不要猶豫作答,這很重要。”沈喻直截了當地說。
“哎,你看起來挺順眼的,說話怎么這么不順眼——這可是我們隊長!”小余朝沈喻嚷嚷著。
林瑛朝余以清做個手勢,然后簡潔地說:“確定。我們認真搜索了各個青年租客的房間,沒發現和現場相關聯的證據。”
“現場關聯的證據是指?指紋或者DNA信息嗎?”
“實際上,現場并沒有提取到這么直接的線索。我們是通過傷口高度、角度、傷痕,用技術手段,分析出嫌疑人身高體貌的。這個分析是準確的。”
“但和那些租客對照不上,是這意思嗎?”
“沒錯。所以,基本上暫無頭緒。”
“明白了,謝謝這位隊長。下面我大概說一下自己的分析,這其實是個簡單的三段論問題。
“不過,講起三段論來,還是先說說我看卷宗的第一直覺——那就是,究竟兇手是何種身份,才能讓不露痕跡地進入到三個被害者家中,然后又輕而易舉地將三人錘頭致死呢?”
“這也是最大的疑點——沈老師難道有答案嗎?”林瑛微笑著反問道。
“當然有,原因就是被害者對相對力量的絕對自信。”
“啥……玩意兒?”小余被繞暈了。
“好,那就不說這個了……”沈喻繼續說,但她的話又被施鰱打斷了。
“這位漂亮姐姐,說起話來好像跳躍性很強的樣子嘛。”
“……還是繼續說三段論。”沈喻不睬賤兮兮的施鰱和氣呼呼的小余,“大家都是搞刑偵的,對三段演繹肯定應用得熟門熟路。所以我也不班門弄斧,就直接說結論好了。
“我們先把十五號樓看作一個封閉的范圍,在這個范圍里,存在著兩種住戶,一種是留居的老年人,第二種是租客。
“現在警方已經確定了兩個前提:兇手就在十五號樓內,兇手不是租客。
“所以,十五號樓的若干住戶又兼容著兩種身份,一種身份是受害人,另一種身份則是兇手。
“這便形成了一個簡單的三段論:十五號樓里有留居老年人和租客兩種住戶,兇手就是十五號樓的住戶——兇手不是租客——所以,兇手是老年人。”
林瑛和同事們愣在了那里。
“所以,這就是那些年輕房客開門的原因。如果門外是一個顫巍巍發病,向鄰居求救的老人,他們非但不會喪失安全感——因為相比之下,自己的力量比一個老年人強大許多——甚至,他們還會泛起同情心和責任感。
“他們急忙打開門,把那位老年人迎進來。有的人可能把老人扶進屋子,有的人趕緊去打急救電話,但他們絲毫沒有注意到老人袖管里藏著的兇器……
“不過我認為,第一起案件應該是被誘發的心理失常暴力行為。不過,兇手在一時激動犯惡之后,意外獲得了心理滿足感和依賴性,他于是不停尋找合意性的目標,開始了在同一棟樓里的屠殺……”
沈喻做完分析之后不久,濱江小區的系列殺人案就破獲了。
嫌疑人果然是一位老人,而且還是一名女性。
她年輕時身體就好,底氣十足,而且脾氣執拗,嫉妒心特別強。
后來退休之后,她又特別注意強身健體,所以雖然白發蒼蒼,但體力其實很好。
而她殺人的原因令人瞠目結舌,竟然是為了擺脫老年人的孤獨。
嫌疑人有一個兒子,兒子又給她生了一個孫子。兒子在某會計師事務所做審計,是個空中飛人,一年到頭也不探望母親幾次。
嫌疑人十分疼愛自己的孫子,孫子也上了大學,正忙著讀書和談戀愛。有時候嫌疑人想孫子了,給他打個電話,但不是無人接聽,就是被瞬間掛斷。
第一宗案發那天半夜,嫌疑人突然覺得自己心里難受,她撥打兒子電話,但一直是忙音。她想打120,但又怕急救車來之前自己也沒人照顧。
她記得走廊拐角的那家有個租房子住的年輕人。她捂著胸口走過去,按響了他的門鈴。
年輕人從貓眼望去,看到是鄰居老人捂著胸口站在門前,他急忙拉開門,詢問她怎么了。
嫌疑人說自己難受,年輕人趕緊把她請進屋子,給她倒了一杯熱水,然后給手機開機,準備打急救電話。
就在這時,嫌疑人無意中看到了房間里的一幅照片。
照片里,年輕人扶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兩個人笑得十分開心。
嫌疑人問,這是誰?
年輕人回答說,這是我奶奶,小時候最疼我,有時候離家久了,真想奶奶做的飯啊。趕明年工作穩定了,我得把她老人家接魏陽來住上一段時間。
嫌疑人心里的嫉妒之火騰地就燃燒起來——為什么那個奶奶,能有這么好的一個孫子呀!
她越想越氣,這時候瞥見旁邊有個鐵藝花瓶。一股邪魔般的力量控制了她的雙手,她突然覺得胸口不痛了,她站起來摸過去,伸手拿起花瓶……
沒想到的是,她的動作被正等手機開機的年輕人看到了。
奶奶,您這是?年輕人問。
哦,我看這花瓶好看。
年輕人沒有多說什么。這時候手機已經開機,他低頭開始撥打電話。
“咚”的一聲,重重的花瓶底座鑿穿了他的后腦勺。
嫌疑人殺人后,不知怎么反而更加冷靜下來。她覺得心臟跳得更穩,呼吸也更順暢起來。
她還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然后走進里屋,把年輕人的所有東西都翻了出來,造成入室搶劫的假象。
一切能識別身份的東西,不管多么貴重,她都一律不要。她最后只從抽屜里帶走了五百多塊錢現金。
流通起來的人民幣是無法追尋蹤跡的,她邊想著邊起身,想辦法抹去了自己來過的所有痕跡。
至于這個花瓶,還是帶走扔掉吧。年輕人只是個租客,家里少個花瓶,大概是查不出來的。
出乎嫌疑人意料的是,第二天年輕人的死就被單位發現了。小區發生命案的新聞傳到網上之后,她很快就接到了兒子主動打來的電話。
媽,您沒事吧?可嚇死我了!您這幾天哪兒也別去,明天我去看您去!兒子驚慌地說。
第二天,兒子帶了全家人趕到濱江小區,噓寒問暖了半天,還給房門口安上了警報器。
第三天,兒子出差,他又委托孫子來探望奶奶。孫子帶來了女朋友,那女孩長得特別乖巧,還在家里幫奶奶做飯。
原來小區里死人還能常見到家人啊,那就讓他們死下去吧……
嫌疑人心里這么想著,又故伎重演,接連做出第二起、第三起案件,只不過她的作案工具從花瓶變成了一把老扳手。
第三起案件發生后,兒子徹底慌了神,他趕到小區,把老母親接到自己家里居住。所以警方排查十五號樓的時候,也并沒有進門排查嫌疑人的住處。
......
這便是沈喻協助警方破獲的第一起案件的真相。今天聽林瑛一說,我越發覺得自己所愛的女人簡直酷到了極點。
“厲害,太厲害了。我真是沒看走眼。”我邊吃著東西,邊對林瑛贊嘆道。
“人家厲害關你什么事兒?你就死了心吧。”林瑛開始規勸我,“像你這種佛系追女仔的,嘖嘖,真少見。真不知道是她不正常還是你不正常。”
“為什么不追?她難道說自己終身不嫁了?她只說是獨身主義者而已。”
“這倆難道不是同一個意思?”
“起碼從形式邏輯上來說不是一個意思吧——我最近也在研究邏輯學,為的是跟她有共同語言,嘿嘿。”
“行吧,你這么努力,說不定還有一絲可能呢。”她似乎在安慰我,但我在這件事上聽什么鼓勵和安慰都覺得是真的。
“那我就還有希望——你覺得我像備胎嗎?”
“你別侮辱備胎好不好,你充其量也就是個防滑鏈。還有,你約我吃飯還選在大學旁邊,是不是等著吃完飯,正好那邊兒下課鈴也響了,你好一抹嘴就沖過去獻殷勤啊?”
“誰去獻殷勤?”我裝作懵逼地反問。
林瑛瞪我一眼,剛好她的微信響了起來,她低頭看一眼手機,拿起餐巾擦擦嘴,然后急匆匆站起身來。
“不跟你貧了,又來了一個大案子,我得趕緊去趟現場。”
“哎,我花了兩百塊錢請你吃飯,才聊了五分鐘不到呢。”
“瞧你沒出息的勁兒!哦,對了,我給你支個招,最近有部片子叫陸垚知馬俐,講的就是備胎和女神的事兒。你可以請她去看看,萬一她那鐵石心腸被打動了呢。”林瑛撇下這句話便匆忙離去。
我看著林瑛走遠,又看看桌上的飯,自己慢慢吃完,然后在附近電影院買了兩張票。瞅著快到了沈喻下課的時間,便急忙朝魏陽大學的教學樓趕過去。
今天運氣特別好,我剛進樓門口就看見她從樓梯上走下來。
“你又來干嘛?”慣常的開場白,慣常得簡直都快灌腸了。
“干嘛說又?”我趕緊沖過去想幫她拎包,不過她自己把包挎在了肩上。
“昨天來了,前天來了,大前天,大大前天,大大大……算了,你來學校找我都快成本質規律了。”
“真沒有。我剛看過書里的概念,規律具有必然性、客觀性、普遍性和永恒性。我來學校找你其實都是巧合嘛,比如今天我就正好路過這邊,然后突發奇想,想請你去看個電影。”
“你還在背書呢?——什么電影?”沈喻快步前行,我在后頭緊緊跟著。
“一天。”
“不看。”
“挺好看的。”
“不就是說的備胎的事兒嗎?你覺得你像備胎嗎?”她忽然停住腳步,回頭反問我一句,把我問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不像。林瑛說我不夠格。”
她噗嗤一聲笑了。
“我聲明一點啊,我從來沒把你當過備胎。”
“那我是不是可以轉正了?”
“去死。”沈喻瞪我一眼,“你開車沒?”
“開了。”
“那拉我去殺人現場吧。林瑛說是個大案子,需要我過去,手機上已經有十幾個未接來電了。”
“那……”我拿著手里的兩張電影票有點猶豫。
“走吧!這次不去了,下次我請你看!”
“真的?!我把車停在學校門外馬路邊兒了。我這次能進去現場瞅一眼嗎?”
“你不怕嚇著?”她沒回頭看我,目視前方咯咯笑了。
“你都不怕,我一個大男人怎么會怕?”
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準備在沈喻面前好好表現表現,也好讓她對我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