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眼前又哭又笑的學生們,藍禮繼續開起了玩笑,“一個個都把眼淚擦一擦吧,馬上就要投入拍攝了,這狀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在拍’死亡詩社’呢。”
但這一次教室里卻沒有期待之中的笑聲,反而是愣了愣,然后有人問到,“先生,’死亡詩社’是什么電影?”
藍禮汗顏,他怎么忘記了,對于這些生活處于掙扎線之上的學生們來說,觀看藝術電影可不是日常會選擇的休閑方式。“一部我個人十分喜歡的電影作品,羅賓威廉姆斯(Robinilliams)主演的。”羅賓對于大部分普通觀眾來說,就可以稱得上是赫赫有名了,果然,不少學生都流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氣氛稍稍緩和了下來,薩米和貝蒂兩個人就一溜煙小跑地來到了教室前面,雙眼充滿了討好地看著藍禮,就好像淋濕的哈巴犬一般,卻也不敢說話。大家都知道,在投入拍攝之前,藍禮需要時間靜下來,仔細閱讀劇本,不能輕易打擾。
可是那充滿渴望的眼神卻沒有絲毫遮掩,藍禮想要錯過都不行,笑容無奈地勾勒起來,“怎么了?”
薩米和貝蒂交換了一個視線,可是兩個人都在互相推諉,不愿意開口,希望對方能夠開口。看著如此一幕,藍禮那故作冷漠的聲音再次傳來,“再不說的話,就沒有機會了。”
兩個小妮子頓時被嚇了一跳,薩米搶著說道,“簽名。先生,我們想問,你可以給我們簽名一下嗎?”旁邊的貝蒂連連點頭表示同意,“我們只是覺得,想要留下一個紀念,如果可以合照的話,那就再好不過了,不行的話,我們也可以……”
在藍禮的注視之下,聲音越來越小,最后直接消失不見。薩米縮著腦袋,不敢說話,貝蒂甚至不敢抬頭去看藍禮。
平時的藍禮一向高冷,而且對待工作一絲不茍、精益求精,在某些時候,甚至是嚴格苛刻的,即使是托尼,藍禮也敢于正面對抗。處于敬畏權威的本/能,演員們和劇組成員們或多或少都有些仰視的感覺,從“先生”的稱呼就可以看得出來。
現在,她們突然提出了偶像派的要求,心情難免忐忑。
“不行。”藍禮那清冷而疏離的聲音響了起來,硬邦邦地沒有任何回旋余地,薩米和貝蒂都耷拉下了肩膀,神情之間有著難以掩飾的失望,“等正式殺青之后吧。”
這話響起來,兩個人都愣了愣,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到底是什么意思,然后就聽藍禮開始趕人了,“鏡頭和演員都準備好了,我們需要開始投入拍攝了。”
兩個小妮子猶如驚弓之鳥般,連連點著頭,一路小跑著轉過身,離開了教室。來到了外面之后,這才停下了腳步,兩個人這才有時間交換視線。薩米不明所以,還在喘著粗氣,貝蒂小心翼翼地開口說道,“剛才先生的意思是不是……殺青結束之后,我們就可以拿到簽名?”
薩米看著貝蒂,貝蒂看著薩米。大腦轉過彎來之后,兩個人都露出了歡快的表情,幾乎就要尖叫,還好,意識到拍攝即將開始了,連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但眼睛卻流露出了幸福的雀躍,仿佛站在了云端之上。
“大家準備。”耳邊傳來了場記的呼喊聲,薩米和貝蒂兩個人連忙快速奔跑了起來,迅速閃躲到監視器的后面,氣喘吁吁,臉頰泛紅,感受到了杰瑞米一臉吃驚的視線,薩米吐了吐舌頭,呵呵地笑了起來,連聲說道,“開拍了,開拍了。”然后連連揮手,示意大家轉移注意力。
遠處傳來了場記最后的清場聲音,周圍的喧鬧聲漸漸沉淀了下來,即使這就是殺青的最后一場戲,但是在真正拍完之前,工作就不算完成。更何況,這還是難度十分高的一場戲。
藍禮閉上眼睛,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將胸腔里的濁氣慢慢地吐出來,所有的煩躁和思緒都伴隨著吐氣的動作沉淀了下來。不管外面是否有其他聲響,注意力都開始高度集中起來,耳邊就只剩下空氣在潺潺流動的聲響,那種大漠孤煙的蒼茫和恢弘在腦海之中如同潑墨般揮灑開來。
對于藍禮來說,這不是殺青之前的最后一場戲,也不是畢業考試之前的最后一場戲,這就是一場普普通通的戲份,屬于“超脫”劇本里的一場戲,一場需要細細琢磨、認真準備的戲份。
以前還在倫敦皇家藝術學院的時候,學生往往年輕而浮躁,在一出戲劇的開篇和結尾時,難免因為激動而掉以輕心,而且容易走神,這也導致表演大失水準,結果老師大發雷霆,一眾學生被罵得狗血淋頭。
真正出眾的表演,應該有始有終,不僅僅因為這是故事的起止,而且還因為這是角色的完整,只有全情投入,拍攝每一場戲的飽滿,才能確保整個表演的連貫性。更何況,許多時候戲劇的收尾戲份都肩負著劇情升華的重任,表演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第一場戲和最后一場戲,高潮的一場戲和過渡的一場戲,不應該區分難易,也不應該區分輕重,一視同仁地對待。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對演員的注意力和集中力都有無比嚴苛的要求。但,藍禮正在努力堅守著這樣的原則。
更何況,“超脫”可是藍禮自己選擇的畢業總結考試,他又怎么可能會掉以輕心呢?
沉淀平靜下來之后,屬于亨利的思緒開始蔓延沸騰。“超脫”之所以能夠被藍禮認為是表現派演技的重磅挑戰,除了情緒的細膩觸感和豐富層次對演技功底是嚴峻考驗之外,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臺詞。
卡爾隆德完全采用了舞臺戲劇的手法撰寫了大量獨白和旁白,而臺詞恰恰是基本功里最重要的一個環節,因為臺詞本身包含了大量深意,同時講述臺詞時的音調、語調、語氣以及情感充滿了無數可能性,同樣一句臺詞在不用演員的演繹下,迸發出不同的力量,繼而賦予表演不同的色彩。
接下來這場戲,就是臺詞的終極考驗,同時也是表現派演技的終極考驗。幾乎每一位學院派出身的演員都經歷過這樣的考試:獨角戲的演出,而且要求肢體語言盡可能減少,僅僅以表情和臺詞來完成表演,極簡的演出,卻不意味著極簡的情感。
藍禮沒有反反復復地重新回憶著臺詞,而是沉靜下來進入亨利的世界。別出心裁地,他以方法派的表演方式,回憶著亨利身上發生的一切。
歷經滄桑、飽受折磨的最后,亨利終于停下了腳步,決定重新轉換方向,邁上一條不同的人生道路,他不知道這條道路的終點是什么,但至少嘗試做出了改變。站在岔路口回望,看著自己的生活,看著過去這一段時間身邊發生的種種,看著離開自己的外祖父和梅瑞狄斯,看著眼前一張張充滿期待和恐懼的學生臉孔,看著那荊棘遍布、暗無天日的社會現實……唏噓之余,荒蕪之余,凄涼之余,卻帶著一絲曙光。微弱、細小、淡漠的曙光。
在絕望的深淵,這縷曙光并不足以照亮世界,卻足以讓人飛蛾撲火般的竭盡全力追逐。亨利希望,至少能夠將這縷希望留在這間教室里。
方法派的起源,表現派的過程,最終落腳于一個全新的世界。陌生,卻正在漸漸熟悉,思緒平靜而翻涌,藍禮有點喜歡上這種表演的感覺了,猶如平靜的湖面之下卻是暗潮洶涌,靜靜地漂浮其上,感受著水面之上的空曠和清醒,水面之下的奔騰亂流卻讓渾身上下的所有毛孔都打開,凜冽,清爽。
“開拍!”
那一個清脆的聲響,在現實和虛幻兩個世界之間劃下一條鴻溝,浩浩蕩蕩、轟轟烈烈;呼吸吐氣結束的那一剎那,所有的云起云涌、所有的飛沙走石都收攏在了胸口,世界只剩下一片寧靜。
表演沒有立刻開始,而是放任著那股靜默的氣氛緩緩蔓延,空氣里殘留的一絲躁動也煙消云散;可是,卻沒有人開口,就連站在攝像機后面的工作人員都是如此,更不要說坐在教室里投入表演的學生們了。
所有視線都集中在了藍禮身上,目不轉睛。
那個身影是如此寧靜又如此安詳,緊繃的肩線一點一點松懈下來,可還沒有來得及完全放松,卻又一次緊繃了起來。眉宇之間帶著淡淡的哀傷和苦澀,卻不洶涌,只是如同晨曦升起時的薄霧,在荒蕪廢墟之間淡淡地暈開來,那空無一人的暗黑之地一絲聲響都沒有,頹敗的樹木、發黃的草叢和倒塌的殘垣,猶如世界末日落幕,微弱的生機依舊在散落的磚石之間彌漫,卻已經支離破碎,無法拼湊起來,悲涼,無助,孤單。
可是眨了眨眼睛之后,卻發現,那個身影就那樣靜謐而平和地站在原地,沒有多余的情緒,也沒有多余的洶涌,剛才所有一切似乎都只是自己的錯覺,所有事情似乎都不曾發生過。但,殘留在心底的錯雜情緒卻依舊在翻滾著,那淡淡的、淺淺的苦澀緩緩地、慢慢地在舌尖漾起了漣漪,一圈,又一圈。
不由自主地,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唯恐一次眨眼,就錯過了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