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里,月如霜。
一道黑影拖著冰寒的方天畫戟,以霸王之姿,奔行之間,大地震撼,斗篷也隨著身軀的起伏烈烈若戰旗。
夏廣感到莫名的孤單。
夢境里,已經忘了是多少次夢到那條似是前世而來的“長河”,長河上下,甚至其中,沒有任何存在,唯有他一人,靜靜盤坐著,看著無數次宇宙生滅。
又似乎夢見他自己似是雙指向著泡沫一擰,便是一個末日降臨,那泡沫里的人兒,甚至無數存在的臉龐都顯出驚惶,都帶上丑陋,或是領悟。
他哈哈一笑,氣泡“啵”地一聲炸裂,又歸于寂滅。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永恒,永恒到他連動都不愿在動。
夢境里,他也常常思索著,這樣的自己為什么會擁有孤單這種情緒?
這種情緒就算是夢醒了,還是在心頭跳動。
整個世界對于他,不過是皇姐加上這小宮女,也許還有那曾來搶奪自己鴨腿的小公主夏雨雪。
世俗權力,他完全不在乎,也不感興趣。
但是。
他的世界對他動手了,那五指的力道,灼熱,雖然根本未曾感覺到,可是小宮女對他露出的殺機,卻是令他覺得有些心痛。
那只手,曾經為自己炸過多少雞腿,那些在長河邊上,永遠都吃不到的雞腿。
那只手,又曾為自己改過多少次被子,在夢境里,連溫度都沒有,哪里會需要被子?
小宮女既然是刺客。
而且是蟄伏了至少四年的刺客,那么誰是主使?
既然她今夜出動,必然是滿足了某種契機。
這契機又是什么?
不論是什么,只要她同伙出現或是找到她,自己就可以知道了。
畢竟宗動閣里,除了純正的內功,精妙的武技,還是藏了不少邪法,這些自己都是精通的。
耳中傾聽著皇宮里的聲音。
不少腳步聲向著自己方向而來,除此之外,還有一聲如貓發春的叫聲忽的想起,那叫聲空靈、嫵媚、似乎是勾人心魂的嗲音,讓人思及春暖花開,放開身心,只想著那事兒。
隨著這聲音的響起,宮里竟然有不少嬌吟隨之附和,此起彼伏,延綿良久,令男人只覺置身于百美的床榻上,眼前甚至呈現出玉體的幻象。
夏廣瞇了瞇眼,以他的能力,辨別出著第一聲音從何發出,自不是難事,目光動了動,便是看向皇宮邊角的小院。
下一刻,他便是放棄使用震感強烈的戰龍賦,而是改換成洛神賦中的凌波微步,三兩步,便是拖長戟,在皇宮復雜的地形里,毫無耽誤的行走。
一座偏僻陰冷的住宅,王九影才剛剛從這里拿出一些東西。
這是前些日子天圣來此,皇宮聘請的歌舞伎帶來的,存放在臨時休息的宮殿,留待紅蓮圣女使用。
三顆降魔丹,那是北方異人提供的支援,畢竟大家都希望大周覆滅,所以這種珍貴的丹藥也是通過某種渠道而無償提供了。
降魔丹,可以使得即便是普通人也能化身怪物,刀槍不入,甚至頭顱被砍去了,還能行動。
這樣的丹藥無論是用來制造混亂,還是戰場上使用,都是極好的。
同時,王九影將剛剛取出的一張新鮮的人皮面具在臉上貼好,這才走出了那小院。
只是她驀然停下了腳步,因為院子里站著一個熟悉無比的人,那張臉龐,自己四年里每天都會見到,可是他不是死了嗎?
怎么會在這里,還拿著那么又重又長又粗的重兵器...
難道是鬼?
王九影不動聲色的低著頭,恭謙的喊了聲“小王爺”,然后便是匆匆走過,想要蒙混過關。
但那把方天畫戟像是長了眼睛一般,直接攔在了她的前面。
王九影又邁出一步,方天畫戟依然緊隨而去。
小宮女眼珠轉了轉,哪里還不明白鬼夏廣已經識破了自己的身份,可是自己還有要事在身,便是惡鬼,也要先繞了過去。
白蓮五十年謀劃的竊國大計,不能毀于自己手中!
于是,她踏出一步,運起輕功,身形如白影般穿梭出去,但身子才穿了些微距離,那長戟便是又攔在了自己面前。
王九影一愣,這紅蓮使者也是了得,硬生生止住腳步,身體輕旋,天魔鬼影身法發動,一時間,竟然疊影重重。
她紅蓮星象傳承之中的功法甚多,而最強的便是天魔功的第三篇,以及紅蓮刀。
只是試了兩次,小宮女就決定傾盡全力,所以九道鬼影分別向著九個方向散去,令人只覺無法辨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而其中最不顯眼的一個才是真身,王九影之所以能被選中作為紅蓮圣女,除卻機靈外,還有一樣特殊的天賦,那便是存在感稀薄。
只需刻意控制,她甚至可以做到隱形,這也是她在宮中可以打探到不少秘密的原因所在。
此時,真身除卻八道鬼影的掩護,本身還處于“隱形”之中。
但那跟方天畫戟依然擋在了她面前。
封住了她所有的去路。
然后是一聲完全不屬于孩子的嘆息:“是否真要我將你打殘了,才肯停下?”
王九影頓時不動了,她發覺自己根本看不透面前的小王爺,原本的夏廣即便天生神力,但根本未曾到達可以阻攔住自己的程度。
小宮女本就信鬼神,此時見自己的天魔鬼影也無法擺脫面前小王爺的阻攔,心里便是更加的篤定自己之前的判斷,于是她試探著問道:“小廣是不是心里怨恨,所以成了...嗯,不肯離去?
但是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可不可以寬容我半夜的時間。
黎明之前,我一定趕回小院里,和小廣你死在一起。”
夏廣聽了這話,心里便是明白這位宮女將自己當做了憎怨的鬼魂攔路,于是冷冷便道:“誰指使你在這宮中蟄伏,又是什么讓你對我動的手?”
王九影只覺心里有些堵塞,于是柔聲道:“小廣你放心,等九影辦完了該做的事,自然會回小院里陪你死在一起。
當年西蜀余家受了大周皇帝指使來殺我全家時,我孤苦伶仃,當時就發誓如有機會,今生必然要屠滅整個皇家為家人報仇。
小廣...你和我雖然很好,但也是皇家的人,所以我不得不殺,否則就是對不起我死去的家人。
你知道嗎,如果我弟弟沒死,應該也和你一樣大了,當年他還在娘親胎腹之中,大家都說肯定是個秀氣可愛的男孩子,可惜我卻從沒見到。
但是,他一定也和你這般...”
小宮女臉上再不瘋癲,只是睜大了眼,巴巴看著面前的“弟弟”,神色復雜。
夏廣沉吟著。
王九影就等待著。
然后小王爺稚嫩的聲音就響起了:“說的很好,可惜...我不信。”
未曾等任何解釋,他便猛然踏出一步,身形閃動之間,左手揭向了小宮女的臉,王九影面有慍色,但咬了咬唇,卻是未曾反抗。
手掌貼著冬日里冰冷的臉龐,順著腮下的人皮面具,便是刺啦一聲扯下。
露出其后一張有些蒼白以及落魄的瓜子臉。
似乎是感受到了那手掌的溫度,王九影神色一凝,驟然抬頭道:“你不是鬼!”
這一驚便讓她如炸開的貓,青絲散亂,瓜子臉顯出慍色,“小廣沒你這么功夫!
你也不是小廣!
你究竟是誰!?!”
剛剛的一番交手,她已然知道此人功力深不可測,此時卻再也不敢硬闖,只是發出一聲嫵媚的天魔音,期盼著這勾動人心魔的東西能給自己爭取半點時間,只要融入了皇宮,自己憑借天賦,完全可以做到隱形。
她身形急退,一退便是如急回的鬼影,向著來時道路迅捷如風。
風再快,卻也快不過夏廣。
不知何時,他已再次站在了小宮女身前,面目表情地伸出左手扣緊“自投羅網”的雪白脖子。
王九影只覺的頸部劇痛,腹中嘔吐之感忽然產生,而呼吸變得困難,下一刻,她嬌小的身形被緩緩拎起,隨后又是粗魯地壓倒,而被難以想象的巨力壓地跪坐在地。
小宮女再不留手,十指焚蓮刀,刀刀帶著能引發血液燃燒的勁氣。
這是歷代紅蓮灌頂傳承之中的至強之法,可謂是秘術,雖不如八大絕世神功那般形成體系,但其中奧妙也是玄之又玄。
觸之,就可使人燃燒,何況她此時傾盡全力,背水一戰。
十指十刀!
盡皆斬在面前這熟悉又陌生男子的手臂上。
夏廣只覺一股股完全可以忽略的灼熱,似乎想要透過皮膚鉆入自己體內,雖然微乎其微,但卻是攻擊。
所以他揪著小宮女脖子的手,又是往地上狠狠一摔。
咔咔...
傳來骨裂的聲音,瓜子臉的小宮女趴在地上,想要爬起,卻是又吐出幾口血來,才勉強半跪而起,夏廣卻是沉默站在她面前,俯瞰著這曾經的親人,黑色斗篷月色下烈烈的像是焚燒過往的大火。
“咳...咳...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
尊駕武功高強,王九影佩服。
但你若想從我嘴里得到什么消息,卻也是休想。”
夏廣眼神閃過復雜之色,右手卻是毫無猶豫的舉起了方天畫戟,只消砸落,面前這曾經的親人就會死去。
王九影自知無法幸免,她也明白自己死后尸體怕也不會安息,因為紅蓮傳承的存在,自己的心臟會被挖走,作為下一代的傳承。
她根本未曾想到,今夜大戲才剛剛拉開序幕,便是要提前終結。
只是在此之前...
瓜子臉的紅蓮圣女從懷里掏出一個青色小囊,里面放著三枚還未動用的魔降丹,那是北方異人的杰作,想來即便對于這等高手也是稀罕的東西。
再不濟,也是個游戲道具。
“咳...咳...我死后,勞煩尊駕送我回去,讓我和小廣死在一起。”
她神色凄然,不似作偽。
她看著面前熟悉的臉龐,忽然后者的眼睛像是一圈圈的旋渦,帶著她進入越來越深的陷阱。
王九影心里警覺,但被更多的疲憊和疼痛所淹沒,她知道對方正在施展催眠類技法,但即便如此,她也已經沒有足夠力氣去抵抗。
想要咬舌來驚醒自己,但那雙眼睛實在太深邃,使得自己原本已經被攻破的意志直接繳械。
她越陷越深,直到閉上了眼。
不過是個小小的修習到了八十九層的攝魂術而已,俗稱迷魂大法。
夏廣問出了第一句話:“你究竟是誰?”
“王九影,白蓮教六色圣使之一的紅蓮。”
夏廣盡量提出開放式的問題:“你目標什么?”
“配合黑蓮,他在明處掌控局勢,我在暗處殺光妨礙綠蓮登基的阻礙,皇子,皇后,皇妃,皇女...都要死。
為我全家報仇,也為迎來最光明的真空家鄉。”
夏廣鼓勵道:“別著急,你可以慢慢說給我聽。”
“黑蓮五十年前就潛伏入了皇宮,用天相神功換了副軀體變成了武陵王夏齊,綠蓮六年前也是換了副軀體,和當今皇帝夏治一模一樣,今天時機到了,天圣用苦肉計把夏治騙出了宮...
宮外都是埋伏...
混亂之中,綠蓮會趁機替換掉夏治,只要再返回一個被清理了一遍的皇宮...
我們就贏了。
整個世界就可以在我們感化下,投向無生老母的懷抱,擺脫塵世苦海,進入真空家鄉。”
夏廣消化著這復雜的消息,又是問了些問題。
他并不問尖銳的問題,而是順著小宮女的話去說,去問,并無太久,他已經把情況了解的差不多了。
但到了末了,他還是忍不住問了句:“夏廣是你什么人?”
小宮女閉目的瓜子臉上露出了溫柔的神色,似乎是醞釀、思考、斟酌了許久,才緩緩吐出兩個字:“...親人。”
這是潛意識里吐出的話,所以真實性并不存在疑問。
似乎是問話的停止,而使得小宮女徹底的陷入了熟睡,夏廣一把攔腰抱起她,腳步點地,身形便若飛仙,飄入這處偏僻的住宅之內,然后雙指一揮,勁氣便是掀開了淡白紗帳。
低頭看了看這熟悉的瓜子臉,那長睫毛在不停跳動著,像是陷入了噩夢之中。
夏廣將她放在了床上,放回紗帳時,耳中便是聽見遠處傳來的匆匆腳步聲,以及宮中侍衛們喊嚷著“剛剛聽到這邊傳來聲音”,“那刺客好生厲害,竟殺了這么多兄弟”,“大伙小心點”。
小王爺推門而出,足尖一點,便是沖天而起,昂著頭,披散的黑發隨著逆流的風席卷如濤,露出其后一張冰冷的面容。
發出些動靜,便是讓侍衛們再次被調離那座宅院。
這些都無足輕重。
對于他來說,消弭這竊國大計,先斬黑蓮,再奔赴宮外,才是要緊之事。
而那看起來雄才大略的皇兄,想來不會那般不堪一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