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二日,晴。
李閻往常進行閻浮事件,都是在月末幾天,時間已經所剩無幾。查小刀還沒有回來。等不及的話,李閻也只好先利用二席權限推后幾天行程。
但是李閻并不煩惱這些,他今天要去看丹娘第一次駐場演出。
鐘士梨的酒吧氛圍相對幽靜,基本都是熟客,駐場樂隊的水平也都是專業樂隊,沒什么閑雜人等。這件酒吧本來就是李閻找的,他當然不會挑那些魚龍混雜的地方的給丹娘學鼓。
酒吧里的客人三三兩兩,偶爾有人會和丹娘打招呼,畢竟漂亮的女人在哪兒都受歡迎。
臺上站著一個包裹藍色頭巾的姑娘,不算漂亮,人很活潑,笑起來有感染力。女孩過去是這間酒吧的駐唱,人氣很高。她今年參加一檔電視節目,被音樂公司簽中,今天是她的告別演出,有不少人從外地專門過來,就是為了聽她一展歌喉。
李閻眼力當然只有丹娘一個人,不過在更多人看來,這位藍頭巾女孩才是c位。
“你來啦。”
鐘士梨走過來:“快去準備吧。都等你了,別緊張,就跟平時一樣。”
“好。”
丹娘湊到李閻耳邊,低聲說:“我去啦。你坐這兒就行。”
這是近場,能清楚地看到鼓手的位置。
“嗯。”
李閻目送她上臺,和樂隊其他人親熱寒暄,那個包藍色頭巾的女孩還攥住丹娘的手嬉笑著,看得出來彼此相處很融洽。
李閻下意識摸出打火機,被鐘士梨阻止:“這是無煙區。要抽煙去那邊。”
她指了指后面一排高腳凳。
“那就不抽了。”
李閻無奈地說。
大概一個多小時,客人逐漸多了起來。
有一件事,土蜘蛛趙紅霞說錯了,貘并不是每天都吃外賣,他家樓下有一家羊蝎子火鍋滋味肥美,貘以前每次發稿費,都會到樓下的羊蝎子點上滿滿的一鍋,然后詛咒著來往情侶飽餐一頓。
不過,不是什么人都像趙紅霞一樣沒有耐性……
貘哼著歌下樓,火鍋店門外擺著許多小方桌,平常客人都是搬一個馬扎坐,不過現在天冷了,客人都到里面去吃了。只有一個穿著素色西裝,笑容溫和的男人坐在門外,桌上擺著兩鍋羊蝎子,貘看清楚男人的長相,轉頭就走。
頃刻間,貘眼前的人和物都變得無比遙遠,四下也安靜起來。
“糟蹋糧食要遭天譴的,幫幫我?”
貘抹了一把臉,轉頭回來坐到男人對面,抓起筷子夾了一塊骨頭。
“這東西得下手。”
男人遞給貘一雙手套。
貘一臉苦澀:“高老板,你放過我吧。”
“哈哈哈”
男人笑容爽朗:“別緊張,我就找你聊聊天。你已經退休了,我不會為難你。”
高宏伯,應龍代行。二席代表,三眼環球董事,是曹援朝并肩作戰到今天的老戰友。
他在二席更是數一數二的實權派,就連步羊,無畏三藏這些一席也要以禮相待,雨師妾,驕蟲更只是后生晚輩。
“你,你問,我挑能說的說。”
貘呲著牙花子。
“嗯,好。”高宏伯開門見山:“你怎么殺的牟尼?”
“不能說。”
貘回答地也很干脆,他又下筷子去夾,被高宏伯的筷子擋住了。
“我很有耐心,咱們今天不吃完這一鍋,我可不會讓你走啊。”
貘沉默不語。
應龍也不再說話,倒了一杯二鍋頭自飲自酌。
“好吧。”貘戴上手套:“牟尼自己心智不全,可他有本無一絲血脈。雖然積累不夠,但能不能度過八專九丑,應該三七開。有三成的可能叫他過關。但算上我就不一樣了。”
高宏伯一回頭若有所思:“過心魔劫,確實是害怕有夢魔從中作梗。不過這些我都知道,不只是這樣吧?”
“因為……”貘打了個響指。原本寂靜的門店里頓時傳來人聲。
貘沖里面喊了一聲。
“小美女,麻煩一哈,拿瓶可樂。”
沒一會兒,一個胸前繡著大嘴猴,梳著羊角辮子的小女孩抱著一瓶比她大腿還粗的可樂,重重放在桌上。
高宏伯皺起眉頭,猛一抬頭,天空是爛漫的深紅色,一片又一片或舒或卷的赤色羽毛擠滿了天空。
“噓”
貘沖他做了個禁聲的手勢:“如果你吵醒了它,后果不堪設想。”
“援朝?”
高宏伯驚訝無比。
“是,也不是。”
貘吃得滿嘴流油:“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趙劍中肯讓曹援朝在天·甲子九建立三眼環球?因為他是四御?”
高宏伯不語,他知道貘會說下去。至今為止,曹援朝如何晉升四御,也是閻昭會諱莫如深的秘密,高宏伯甚至懷疑,有些十主都不知道個中緣由。
果不其然,貘又說道:“這其實是,倒因為果了。”
他擰開可樂,整條街道漣漪似的動了動:“閻浮行走要去各個果實探索世界觀,那有沒有人探索過天·甲子九的世界觀呢?探索我們這些行走的出身?嗯?”
高宏伯搖頭:“趙劍中一聲令下,誰敢探索?誰能探索?”
“因為早就有結果。天甲子九的果核,被曹援朝吃掉了。他也因此才晉升了四御。”
高宏伯睜大眼睛,震驚得無以復加。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曹援朝就是天·甲子九的果核,他就是天·甲子九。你不是好奇我怎么殺掉牟尼么?因為曹援朝把他的夢留在了我這兒。如果他只是個行走,夢不過是夢,但如果曹援朝是一顆果實,那他的夢就不再是虛假的,而是真實的,世界暗面。
貘語氣幽幽:“所謂陰在陽之內,不在陽之對。便是這個道理了。”
高宏伯聽得入神了:“世界暗面是怎樣的?”
貘的神色狂熱起來:“我只是觀察,還得不出結論。在暗面,有時候我覺得我是神,我無所不能,有時候我覺得我是個廢物,什么都做不到。暗面有和現世相似的一切,又截然不同。暗面隨時能被我摧毀,隨時被我復原,時間,空間,一切都沒有意義。無論什么人物,你說得出來的,進了暗面就任我拿捏,我說她是閻浮行走,她就是閻浮行走,我說她是精神病,她就是精神病。我叫他吐,他就要吐。
貘的神色又變得惘然:“可我并非言出法隨,一股我無法形容的慣性操縱著我,我所做的一切需要一個理由,一個邏輯。我能感受到無處不在的意識,他們逼迫我,誘惑我,叫我必須遵從……邏輯。可也有些情況全無邏輯可講,那是更強硬的力量,我完全無法反抗,成都不叫成都,只能叫蓉城,我不能把北上廣叫北上廣,只能代稱大城市。我苦心孤詣的世界偶爾會被思凡之力抹過一樣消失,暴力的,血腥的,還有某些美好的幻想,我試圖描繪他們,但只要在那些無處不在的意識注視下,我就……”
貘淹了一口唾沫:“無能為力。”
高宏伯目光閃爍著,眼前的胖子似乎精神不太正常,但并沒任何客人留意他。
“牟尼被我誆騙,其實并不冤枉,因為曹援朝的夢可以和閻浮果樹上所有氣泡的心魔世界對接。我只是要求他相信我是色空,這符合邏輯,所以他死了。那個蜘蛛女死得也不冤枉。她傻得可愛。我只是封印了她的能力,她居然沒幾個月就崩潰了。”
高宏伯隱隱覺得這些東西猶有未竟,他還有很多問題想問,關于趙劍中,關于曹援朝,關于貘,但隱隱有針扎一樣的直覺阻止他,不能再問了,也不要再聽了。
“我明白了……”
高宏伯站了起來:“我會守口如瓶。作為交換,我也向你說了罷,希望你也能遵守秘密,其實我這次來,是有人……”
“我不想聽,你說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麻煩!”
貘用一種極其詭異的目光盯著高宏伯:“而且沒有那個必要了。”
高宏伯顯然察覺到了危險:“你要做什么?”
“你已經沒辦法離開這兒了。”貘揉著耳朵:“他們答應了,他們認為這符合邏輯。”
“你在說誰?”
高宏伯質問。
“誰知道呢?”
高宏伯發絲亂舞,他潛意識察覺到死亡的逼近。
刺眼的金光在貘的面前爆開。
氤氳的金光中,一只龐大的無法想象的金色神龍向外蔓延開來,所謂萬龍之祖,龍中之龍。
所謂應龍,一名黃龍,號順天佑畿輔時應龍神,是閻浮有記錄以來,極少數只有兩個部件的傳承!是華夏幾千年來的精神圖騰。傳說中,黃龍幫助皇帝誅殺蚩尤,又幫大禹擒拿無支祁,相柳等一蓋奇妖,在整個楚地神系中,應龍也是僅此于創世神太一的神祇。
“瘋言瘋語!是夢就是假的!既然你說得天花亂墜,你來封印我的本事試試看?!”
金光中,貘的聲音依舊清晰:“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人生艱難,癡人眼中,什么不是一場大夢呢?”
一片掌聲中,酒吧的告別演出終于開始。
輕柔的木吉他和弦傳來,叫人沉醉其中。
李閻看了一眼酒吧傳單,傳單設計的簡單,曲目列表,配上一張老唱片封面,鐘士梨似乎對曲目信心滿滿,可惜李閻一個也沒聽過,比如這首開場的曲子:齊柏林飛艇的stairwaytoheaven。
藍頭巾女孩終于開嗓:
(有一位女士,她相信)
(凡是閃閃發亮的都是黃金)
(她想買一座通往天堂之梯)
李閻聽不懂,他就盼著丹娘啥時候打鼓。
爆炸,隨處可見的爆炸,毀滅,隨處可見的毀滅,難以形容的威嚴金龍,僅一根須發就填了半條街。大地因為無法承受而皸裂。
(在我的思緒中,我看見了)
(樹林中煙霧裊繞)
(以及那些觀望者的心聲)
電吉他,貝吉塔,貝斯加入進來。
金色巨龍踏裂大地,吞咽烏云,沐浴海洋,肆意發泄著自己的威嚴。
(親愛的女士,你聽見風吹的聲音嗎?)
(你可曾知道)
(你的天堂之梯架在低語的風中)
鼓聲,鼓聲響起,酒吧中有人發出輕輕的贊嘆聲。
赤色的天塌了,籠罩世界的羽翼壓下,在這份陰影面前,金龍顯得如此無助。
天地合攏……
“賬目我已經交代得很清楚。”
姒文姬坐在辦公桌后面,身后是一副鵬程萬里的兩米巨畫。
她兩條修長的大腿換了一個方向交疊在一起:“我自認沒什么可說得了。”
“既然如此。”坐在他對面的是個穿西裝,暗紅色領結,筆挺颯爽的女人:“我就不打擾了。”
她向姒文姬頷首。
旁邊沙發上的曹援朝一直揉著自己的太陽穴:“不送了。替我向陶朱問好。”
那女子一鞠躬:“我會的。”說完,就讓孔雀帶著離開了這間高層辦公室。
“簡直是荒謬。”
姒文姬抱著肩膀:“十月議案到今天,擴增的閻浮行走已經達到十萬人,每個人我算一次閻浮事件好了,流水加起來每天隨隨便便都過億,三眼環球賬目上那一點點虧空,怎么可能造成這么大規模的通貨膨脹?分明議案內容有問題,卻來找我的茬兒?”
“找茬,人家針對你了么?所有注冊過的機構賬本都要交。萬安不也交了?連貨都扣了一大批。”
曹援朝瞪了姒文姬一眼。
姒文姬顯然氣不過,酥胸劇烈起伏:“要我說,這事九哥有責任,當初十月議案就是他一手推動,他是直接責任人,現在倒好,他自己成好人,我們全是蛀蟲?黑鍋全叫我們背?哪有這個道理!
曹援朝不耐煩地揉了揉耳朵:“你去和九哥說,你現在去,我不攔著你。”
姒文姬張了張嘴,卓九性格古怪暴躁,一老早就看她不順眼,姒文姬還真沒有和卓九叫板的膽子。
“十月議案是一席所有人一致通過的,說有責任,誰也跑不了。對了老詹呢?我怎么沒見他。”
姒文姬白了他一眼:“人家是暫時幫你管理三眼環球,現在你這個正主回來了,他當然回學校教書咯。”
“人心惶惶,他想躲了,哪兒有這種好事?我看他過去兩年管得蠻好的,我叫他回來,以后三眼環球的賬就讓他來管,比交給你們,我放心多了。”
曹援朝翻著賬簿和單據,把紙張戳得啪啪作響:“你自己看看,三眼環球只有最近兩年收支平衡,沒再擴大舉債,還有利潤。指不定誰把我當瞎子,我告訴你別叫我查出來。我算看明白了,一個兩個都靠不住。”
姒文姬皺著眉頭,有點委屈地把桌上的單據往曹援朝身上一丟:“那你就是說貪污咯,我哪筆錢自己用了?我是體恤你的人。你現在反過來怪我?”
“你……”
曹援朝沒說完,神色一頓,有會話切了進來。
“援朝。”發動會話的是三眼環球的董事,混沌:“老高死了,尸體是貘送來的。”
曹援朝神色迅速落寞下來。連一向挺拔的背都有了輕微的弧度。
姒文姬注意到了曹援朝的變化:“怎么了?”
曹援朝一語不發,他雙目緊閉,向后倚著松軟的沙發,似乎想把身體陷進沙發里,尋找一點暖意。
姒文姬起身,湊到曹援朝身邊,把手放在男人肩膀上,輕聲地問:“誒,到底什么事?”
曹援朝搖搖頭,姒文姬識趣地閉上嘴,她看著眼前仰臉躺在沙發上神色痛苦的男人,默默地依偎在對方的胸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