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李閻,你聽說了么?大明星多蘿西的《巨人湖》里,描繪了一個中國人作男主角,整個圣弗朗西斯科都在議論這件事。”
常煜穿著灰色馬褂,胸膛敞開,頭發和衣袖浸透汗水。
他戴一副單邊的銅制眼鏡,手里捏著汽焊,狹小的宿舍里悶熱得讓人站不住腳。
再仔細觀察,常煜的手腕仿佛沒有骨頭一般,汽焊火苗靈活地游走在鋼鐵之間,精準,流暢,賞心悅目。而他的手肘卻紋絲不動,連一絲一毫的顫抖也沒有,穩定地堪比機械。
在他的動作下,一只形似人類手臂的鋼鐵支架他焊火中逐漸成型。
“嗯,有耳聞。”
工作臺另一邊的李閻回答。
“我就說,圣弗朗西斯科依然有正義之士存在,好比那位多蘿西小姐,時間會證明一切的。”
李閻笑了笑,沒有回答常煜的話。
他只憑借肉眼和一把手工刻刀,除此之外什么工具也沒有,此刻正淅淅索索地打磨著粗加工后的零件。
如果說常煜的焊接動作專業而嫻熟,要經過頂尖公司的培訓和不懈的刻苦努力才能做到。,那李閻的動作就顯得隨意而慵懶。他手指利索地上下削動,動作幅度非常小,也不是把同種的零件先打磨完,而是什么零件近就拿什么。
要知道,對零件的細加工對精度的要求比焊接要高很多,許多大工廠早就開始用機床代替人力加工了。李閻這樣的加工手段,看上去自然像是胡鬧一般。
可事實并非如此。
常煜關掉汽焊,隨手拿起一只李閻打磨過的八邊形螺母,把它放到放大鏡片下頭,只見零件的紋理平滑整齊,看不到一點毛刺。即便是恩菲爾德最頂尖的機床,也未必能有這樣的精度。
“真是上帝之手。”
常煜忍不住感慨:“李閻,單憑這一手,你明天就可以去恩菲爾德工作,我的老板會把你奉若上賓的。”
“哈哈哈,還是算了吧,這種工作只要用精度高的機器就可以完成,我可沒興趣做人肉機床。”
李閻把刻刀放回工具箱,組裝用的各色零件整齊地碼滿了兩大張桌子。
他有“春日雅克”在身,加上本身的恐怖的素質,這點小事自然不在話下。
常煜拿起圖紙重新審視了一遍,確認沒什么疏漏,這才點了點頭:“只差一些關鍵的結構,還有三項球。這些必須在公司的大型工作間才能完成,不過,大威力武器設備和爆炸物我不能給你配備,希望你理解。”
“沒關系。”
李閻活動了一下手指:“還有什么我能幫忙的么?”
“不用了,坐下喝杯咖啡吧。”
“好。”
李閻坐在常煜的床邊,給自己倒了一杯濃咖啡。
“常,你最近很忙啊。”
“額,公司機密,不過我升職了,這個可以說。”
“那恭喜你了。”
李閻笑笑,舉著咖啡杯貌似無意地說:“我聽別人說,你有個相好叫燕子。”
常煜的手忽然一停,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對。”
李閻從袖子里抽出一張賣身契,遞給常煜:“幫我這個忙,連工帶本花了你不少吧,這個就當報酬了。”
常煜眼光一滯,下意識地奪在手里,盯著上面的紅手印和字跡看了好久,又抬頭看了看李閻,推辭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生怕李閻反悔。
常的薪酬比大多數作苦力的同胞要高得多,但他依舊無力支付贖買燕子的錢,實際上,他已經積攢了不少,大概三分之一,再有個五六年,也能把燕子贖出來。
可那要五六年以后了。至于制作一只袖珍版蒸汽單兵的工本費,壓根連贖買錢的零頭也算不上。
“我,謝……”常煜話說到一半,忽然住嘴,沉吟一會兒才說:“你,要我做什么?”
李閻挑了挑眉毛:“你這話,可生分得緊啊。”
“李,我把你和查當做好朋友,但是我更相信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咱們中國不是也有句老話,親兄弟,明算賬。”
常煜認真盯著李閻。
“說得對。”
李閻把咖啡一飲而盡:“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常煜搖搖頭:“我只知道,合盛的龍頭很尊敬你,你還和中國城幾個異教派關系匪淺。我還聽人說,你是,拳亂。”
“你相信么?”
常煜搖搖頭:“雖然我們認識時間不長,但我認為,李你是個開明,睿智,有志氣,有器量,有知識的人,不太像拳亂。”
“有志氣,有器量,有知識,就不能亂了?”
“亂怎么……”
常煜一愣,看李閻眼神都發生了變化。
“我是有志氣,我有志做中國的雅各賓派。”
常煜低下頭,飛快地關上門窗,然后湊到李閻身邊壓低聲音:“這種話可不能亂說。”
“我相信你不會出賣我,對么?”
常煜卸了氣似的:“當然。”
李閻不再遮掩:“我希望你和我離開圣弗朗西斯科。”
李閻當然是在騙他,如果常煜答應,回的也是南洋大嶼山,但原則上,只要常煜答應和李閻一起離開,目的地是哪,閻浮并不干預。
兩人都沉默下來,半天,常煜才苦笑一聲:“就不多勸我兩句了么?”
“我不希望你以后覺得自己上了賊船。再后悔。”
“我就算答應你,離開圣弗朗西斯科,這能去哪兒?”
李閻轉著茶杯:“我在南洋一帶很有勢力,我們可以去那兒,你甚至不用回國,我的人駐扎在南洋幾個大島上,我保證,你和燕子可以在那兒安居樂業,。”
常煜的臉色越發嚴肅起來:“常,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們是朋友,朋友之間說話,是不需要拐彎抹角的,對么?”
“當然。”
“對不起,我不能答應你,這張賣身契你還是拿回去吧。”
說著,常煜把手里的賣身契遞給李閻。
李閻沒有接。
“你剛才說朋友之間說話,不用轉彎抹角,那我問你個理由不過分吧?”
“不過分,但我給不出你理由。”
常煜抬頭想了一會兒,又說:“如果有人給你一筆錢,叫你搬家,你拒絕他需要理由么?”
李閻眼里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絲光來,盯得常煜后脊梁一陣發涼。他完全不能理解,這個看上去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男人,為什么能有這種凝視深淵般的壓迫感。
半天,李閻才慢條斯理地說:“我以為我們聊得來。我想幫你。”
常煜咽了口唾沫,他堅定地盯著李閻:“你在害我,我們也注定聊不來。”
常煜伸手指著窗外:“你在那片土地生活了二十多年,我也在圣弗朗西斯科生活了快二十年,大家的歲數差不多,你憑什么用你二十多年的理念,來框縛我二十年的來的理念?”
“我并非不熱愛我的同胞,我只是痛恨野蠻和麻木,我痛恨餓著肚子的感覺,痛恨身邊隨時在死人。我再也不想面對這些了。我為什么要回去?就為了那一點點歸屬感么?我為什么不能用我的知識改變自己的命運?我為什么不能留在一個更富饒,更自由,也更開放的城市里?我有能力待在這兒。”
常煜顫巍巍地舉起手,又一次把契紙遞給李閻。
“對不起,我不能答應你。”
李閻盯著常煜,十分平和的眼神,卻讓常煜大汗淋漓。
好半天,李閻從他手里接過契紙,然后疊好,放進常煜的口袋,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啞然失笑:“多大點事兒,別跟個怨婦似的板著臉。我從沒想強迫你,我只是覺得,你過得并不好,所以才邀請你,既然你有顧慮,那就算了。走了。”
常煜低頭看著自己口袋露出半截的契紙:“我們還是朋友么?”
“當然,我過幾天來拿東西,你可別惜力。”
“怎么會。”
兩人說話間,常煜把李閻送出門口。
李閻走過一個轉角。查小刀抱著肩膀,饒有興趣地盯著他。
李閻把手插進頭發里,嘴里嘟囔道:“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比起改天換日,再造清平的志氣來,明哲保身才是老祖宗的哲學。正常。”
查小刀笑道:“玩砸了?”
李閻從樓梯上俯瞰著這座活力四射的蒸汽城市,來往的飛艇上有掛著工人黨演講的橫幅,新法案的頒布象征著這些人的主張大部分成了現實。
“我看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