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攻打伏龍山,我云南巡檢司一共出動兩千余土司兵,就駐扎在月平縣城的民房里。諸位如何?”
魏洗海徐徐道。
牽絲奴捧著茶杯:“腥元司來了五十余人。”
魏洗海眉頭一皺,他壓抑住心頭的不滿,把探詢的目光望向朏胐。
“我從天師道帶來六位龍虎皂役。”
朏胐頓了頓,見魏洗海還盯著他,才道:“沒了。”
魏洗海沒忍住,問道:“可是我看到,小高功你光是出行的儀仗隊,就有一百多人啊。”
朏胐捏著手指說道:“那些人是師兄安排的,專門照顧我衣食起居。”
魏洗海抿了抿嘴,又看向李閻:“李鎮撫是獨自一人前來吧。”
“不錯。”
李閻點頭。
“豈有此理。”魏洗海再也忍不住。
他站起來溜達兩圈,才又轉過頭來,沖眾人道:“來之前,上頭口口聲聲告訴我,是四支人馬聯合一處,一同剿滅龍虎山。我云貴一支,內宮緹騎一支,江西天師道一支,太乙閣再自旁處借一支。如今我的兵馬到了月平,你們居然如此糊弄于我?”
馬遼一挑眉毛:“魏將軍何出此言?”
魏洗海氣沖沖地說:“我倒不懷疑龍虎緹騎的精銳,可五十人,未免太少了點吧!”
他又瞪向朏胐:“小高功嘴里那幾名龍虎皂役,我在后院見過,哼哼,我若猜得不錯,他們都是各州府的縣衙退下來的吧?一個個頭發胡子全白了,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這怎么能堪大任?至于李鎮撫……”
李閻聽他提起自己,下意識抬起頭。
魏洗海指著他,唾沫橫飛:“難道李鎮撫在浙江,剿討覆海大圣的時候,也是孤身一人么?”
李閻不說話,只沖魏洗海端起了茶杯。
牽絲奴馬遼急忙勸阻:“魏總兵稍安勿躁。伏龍山地形險要,更有種種陷阱,但道口狹窄,有總兵大人的兩千精銳足矣。人再多,也只是干著急,幫不上忙。”
頓了頓,馬遼又道:“至于龍虎皂役和我腥元司嘛……總兵大人有所不知,我腥元司一共一百出頭的人手,這一次已經出動過半。萬歷十四年,朝廷出兵討伐蒙古黃教火落赤部,最終大獲全勝。腥元司也只出動了三十余人罷了。”
魏洗海自知失態,雖然心中仍有疑慮,但還是拱手道:“是我激動了。這次攻打伏龍山該如何安排,還請小高功和馬公公明示。”
馬遼攤開一張羊皮地圖,往上一指:“金山老祖盤踞伏龍山已久。麾下十四義子,除開那天師逆徒九翅蘇都,還有鬼頭貘,金錢青牛,三味金鳳,花青太歲,云鴆,電蛟,玄皮犼,自了道人,水旱魃等等,個個道行高深。金山老祖這次更是大排筵宴,五湖四海的外道紛至沓來。若是叫這些妖孽走脫出去,流毒無窮。我的意思是,要畢全功于一役,絕不可久戰。”
朏胐接口說道:“金山老祖廣發請帖,慶賀她新收義女,宴席就定在八月初十。我師兄的意思,就在八月初十那天,火燒伏龍山。介時,只需請馬公公和魏總兵封鎖伏龍山各個出口,不教外道逃脫;李將軍與我一同上山,不需伏妖,務必護我周全。”
他這番話說的很流利,但語氣僵硬,想必是旁人教的。
李閻只聽了八月十一宴席,火燒伏龍山兩句后,心中便想,原來官府剿滅妖窟都是一個調調。
魏洗海聽了心里更不可思議,聽了各方人手數目,他本來認為自己的兩千土司兵會作為攻打伏龍山的主力,可聽天師道的意思,自己巡檢司的人馬只需敲敲邊鼓,連那孤身一人的李閻,差事也比自己重要。
他阻攔道:“小高功地位尊崇,又是此次攻打伏龍山的主官。李鎮撫身負龍虎旗牌,責任重大,也不能有所閃失。讓二位上山,我和馬公公的大隊人馬從旁策應,是把腹心要害暴露給敵人,這絕不是兵術之道。”
朏胐往底下瞥了一眼,面無表情地說:“除妖滅禍,是天師道敕封國教的緣由和根基。專人專命,魏總兵只管聽命便是。”
他這兩句話說的落落大方,也是歷來天師道對外的強硬態度,魏洗海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也只得作罷。
李閻眼尖,他瞧見朏胐丟開一張密密麻麻的紙團,也不說破,只在堂上做個鋸嘴葫蘆,時不時應上兩聲,等著查小刀那邊的消息。
人間盛傳的伏龍山乾光洞,破開水光浮影,是一座美輪美奐的山堡。拿整只峰頭改造,內里挖空,外頭勾連石梯棧道,各處燈火通明。浮雕果樹望樓渾然一體,外廊內回,匠心獨具,一看便是出自大家手筆。
山中大殿,九只丈余銅爐冒出熾烈火焰,照亮廣闊的山窟,一眼望去,山壁上數不盡的黑色窟窿,小些的兩三丈,大些的十余丈,都黝黑深邃。
“當真豈有此理!你告訴我是誰殺害我十三弟?”
碩大的青色毛犼立在大殿上,聲如洪鐘,沖著敖昂凄慘的龍身悲拗大叫。
這宮殿里還有其他異獸,十余丈長的紅色大蟒,兩只彼此依偎的黑色石獅,立在半空的金冠火鳳。滿身金錢紋路,雙角曲折的金色牦牛,林林總總,都是聲勢不凡的大妖。
一只黑白相間的大熊沒好氣地回應:“你胡說八道什么,十三弟還有氣在,救得回來。”
青毛犼針鋒相對道:“這都叫人活剮了,你還想怎么救?!”
“能救。”
這聲音氣力不大,青毛犼卻乖乖閉嘴。
所謂隱世三妖之首,伏龍山乾光洞金山老祖,只看外表,只是個頗有風度的中年文士。臥蠶眉,丹鳳眼,三縷長髯飄飄若仙,在這滿屋子妖魔鬼怪當中,格外地不起眼。
說罷,這金山老祖轉頭沖身旁一名紫衣青冠,身材火辣的美貌婦人說道:“卵二,我發帖時請了一位故友,關外茶梁山狐骨婆,十三這傷非狐骨婆不能醫救,她到了么?”
這少婦名叫卵二姐,在金山老祖諸多義子當中,也是頗得信重的一個。
“回義父,她人已經到了。正和那耳健連,菜根泥,風雪神一處喝茶論道,我這就去請他。”
金山點了點頭,才沖一旁默然不語的查小刀和曹永昌拱手道:“多謝小兄弟救我愛子性命,十三這般傷勢,能拖到回山還未斷氣,定是小兄弟使了神丹大藥的緣故。我伏龍山向來不虧待恩人,鳳九,你到后山采一只金丹參來,答謝人家的救命之恩。”
“有勞。”
查小刀回應。
他應承得太爽快,甚至有些唐突。金山老祖不太適應地眨了眨眼,曹永昌見氣氛不對,上前道:“我叔叔與貴公子一見如故,施藥救人乃是出于彼此情義,老祖萬萬不要見外。”
金山老祖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二位有如此氣度,我更不能小氣。鳳九,多取一支來,送給這位小朋友。”
查小刀咳嗽兩聲,指著昏死的敖昂:“他的傷……”
“如此凌厲的劍術,必是祁連山人楊三井無疑。敖昂的脾性我再清楚不過,查小兄弟不必多言,他螳臂當車,該有此劫。”
查小刀打個哈哈,左右打量。
這大殿里除了金山老祖,還有形態各異的妖怪,唯獨沒有他當初在李閻身邊見過的,名喚九翅蘇都的異鳥在。
“小兄弟在找什么?”
金山輕聲問道。
“沒甚沒甚。”
查小刀急忙搖頭。
不多時,那金冠火鳳銜來一只碧翠樹枝,上頭結著兩只拳頭大小的金色果實。
金丹參:造化精氣生養,可延壽五十年,并增加任意傳承25覺醒度。
查小刀掐斷一只金丹參,遞給曹永昌,想了想,把金丹參連同碧枝都收了起來。
金山老祖視若不見,只是道:“小兄弟既然來了,不妨在山上多待幾天,切莫胡亂走動。今明兩天,天師道必發兵討我乾光洞,若是牽連了火屠小兄弟,我也過意不去。”
這金山老祖說的風輕云淡,查小刀眼神一陣閃爍。
天師道出兵伏龍山,是李閻告訴他的,按照道理是朝廷辛秘,更別說叫金山老祖這個當事人知道。這次李閻他們討伐乾光洞,只怕是難了。
他想沖金山老祖發動驚鴻一瞥,可又怕暴露,畢竟這種事不是沒有先例。
突然,大殿外頭傳來一陣涼風,幾只黑色羽毛落在大殿上。
查小刀眼神凌厲半晌,見到來人的容貌,頓時大驚失色。
來人一身黑色裙裾,整齊長發垂落腰間,臉若桃花,雙眼含煞,手里提著一只六角玉螭黃皮燈籠,款動蓮步飄然入殿。
“義父。”
金山頷首道:“你怎么來了?”
“我聽聞十三哥受了重傷,故此前來探望。”
“你有心了,放心吧,十三不會有事。”
金山老祖又看向查小刀:“是方才查小兄弟眼中有驚駭之色,莫非認得我這干女兒?”
“我……”
查小刀話沒說話,丹娘已經搶先開口:“義父,昔日我流浪民間時與這人打過交道。這是個游戲風塵的游俠兒,和官府有些往來,你要小心些。”
金山老祖點頭:“我知道,都是過去的事了。既然你們認識,你帶查小兄弟和他的侄子先找個房間坐下。”
“是。”
黑衣丹娘答應一聲,沖查小刀一抬手腕:“公子請。”
查小刀臉色古怪地點了點頭,曹永昌亦步亦趨地跟著,誰知才拐了角,這黑衣丹娘突然一抬袖子,曹永昌雙眼一翻就要倒地,被查小刀提住袖子。
“你是丹娘?還是九翅蘇都?”
查小刀嘗試著發動驚鴻一瞥,卻什么都探查不出來,不由開口問道。
“黑織錦帕為什么在你手里。”
黑衣丹娘冷冷問道。
查小刀頓時反應過來:“這么說,你是九翅蘇都嘍?”
查小刀沒有向黑衣丹娘展露錦帕,她卻知道查小刀身上帶著這東西。除非是九翅蘇都,才會有這般靈敏的感應。
“少廢話!”黑衣丹娘冷冷斥道:“你居心叵測潛入伏龍山,我只要揭破你的身份,你頓時人頭落地!”
“東西是李鎮撫給我的。”查小刀回答:“他要我問你,龍虎山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鎮撫在哪?”九翅蘇都一扯查小刀的衣領。
“這我不能告訴你。”
查小刀還是留了個心眼。
九翅蘇都臉色數變,突然扭捏起來,她低低地說:“你傳信給鎮撫大人,今晚子時,我在伏龍山東面的哭喚林等他,到時候他要問什么,我都合盤脫出。”
此后魏總兵一些排兵布陣的事宜,李閻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約莫四五柱香的功夫,他耳朵忽然一動。
“你獲得了一個新的會話。”
李閻精神大震,他下意識挺起腰板。
查小刀的聲音從耳邊傳來:“我見到人了。”
“她怎么說?”
李閻沒想到這么順利,心中大為振奮。
“她叫你今晚子時到哭喚林見她,到時候就把一切都告訴你。”
“好,你沒事吧?”
“我好得很,還撈了些好處。對了,咱們在關外見到的風雪神,菜根泥。這次也到了贛州。”
“不止,那個陰魂不散的胡三也跟去了,明天,龍虎山要火燒乾光洞,要是沒別的事,你護著曹永昌離開即可。”
“你別這么自信,我看這金山老祖不好對付,他已經知道了朝廷的計劃,卻一點不驚慌,我看是胸有成竹。”
“他道行如何?”
“沒來的及查探,只有他的義子敖昂便有兩千年道行,又是異種,我看比你料理的覆海大圣也差不了太多。何況那金山老祖還有十幾個義子!要是都是敖昂的水平,咱倆也不是對手。天師道到底有什么底氣,能對付得了它們?”
李閻聽了,眼光掃過牽絲奴和魏洗海,最終落在朏胐的臉上。
他回答小刀:“你放心罷。賊要是強得過官,那就是官來做賊,賊來做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