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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大惡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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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千里浪腳拍長空,一望里潮頭奔萬馬。連山倒峽,噴雪轟雷,悠然樹頂戲魚龍,慘矣城頭游蟹鱉。民居蕩漾,蕭蕭四野盡無煙;蜃氣重迷,隱隱八方渾沒地。

——明·李漁·梼杌閑評陳府大宅  陳寒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院子當中,他望向眼前的園林回院,假山花草,漢白玉的臺階,撐住亭落的幾十根雕梁大柱,富麗堂皇,奢華無比。

  陳家在整個浙江,有兩千多家宅院,上萬畝良田,商鋪不計其數,可這么大的家業,在現在的陳寒眼里,卻化作了無間地獄的油鍋剮臺,那些明晃晃的血盆大口,等著他的骨頭下鍋。

  陳寒慘笑一聲,沒理會見禮的丫鬟,敲響父親陳天放的房門。

  “爹。”

  “進來”

  陳天放的嗓子好了些,陳寒進門,自己的父親老態龍鐘地坐在椅子上,穿著神皇帝御賜的三品朱紅袍帶,他端著油燈,手里捧著一卷書。正費力地讀著。

  “爹。”

  陳寒真切地叫了一聲。

  “啊,你來的正好。”陳天放揉了揉眼睛,看起來很疲憊的樣子,他一指書臺:“你去找一找,這本《傳習錄》的下卷在哪,手下人不中用,我記得是在中間,還是……哪來著?”

  陳寒不再多說話,而是立馬跑到書桌前頭,去找那本傳習錄。

  “爹,您要的是不是這個。”

  陳寒端著一部大部頭,遞到陳天放手邊。

  “啊,對,沒錯。”陳天放把書拿到手里,盯著書本沖自己兒子擺手:“你坐你坐。”

  陳寒笑了笑,他少年時,也常坐在一旁,看父親讀書,一坐便是一兩個時辰。如今想起過往種種,真是不勝唏噓。

  陳天放讀了良久,突然慨嘆道:“心之本體原自不動。心之本體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動,理元不動。陽明先生的學問,真是具參造化啊。”

  陳寒無意間,突然見到茶案上的一個紙包,便隨口問道:“爹,這紙包怎么回事,是不是丫鬟放錯地方了。”

  “哦,那個,那是昨天晚上送來的。”陳天放依舊盯著傳習錄,頭也不抬:“是幾任漕運總督搜羅來的,你哄抬糧價逼民造反,還有春兒家里和海盜反天刀的那些子事,嘖,還有那天錢貴去三寶寺,你往井里扔的信……遠的近的加在一塊,得有這么厚。”他比劃著:“這么厚。”

  陳寒如墜冰窟,他一個激靈,面向陳天放瞠目結舌:“爹,您,孩兒,這。”

  他看向紙包:“這漕運衙門公署的東西,怎么會在您手里?”

  “漕運衙門公署的東西,當然在公署,朱昌運隨程攜帶的書文,當然在他身上,只是抄錄一份,送到我這來,也不是什么難事。還有,你以為錢貴會聽你的?他只聽我的。”

  陳天放翻了一篇,如是道。

  陳寒也不是笨人,他苦笑一聲,低下頭:“原來爹什么都知道,兒子還自以為瞞過了爹,兒子真是不中用。”

  “是啊,四十幾歲的人了,做事大手大腳,目中無人,我那個姑爺也是,做了那么多虧心的買賣,連個斬草除根都不利落,還叫奉化的知州海寧抓住了一個舌頭,要是這人被扭送到了京城,你妹妹一家子全都得掉腦袋,吃了這么大個教訓,以后你們得長進。”

  陳寒撲通跪倒在地,哭泣道:“恐怕兒子以后沒有長進的機會了。是兒子糊涂,兒子投信叫它鬧一鬧,好給弟弟報仇雪恨,卻沒想到真讓龍虎山降服了它,它吃了敗仗,那班人一定磨拳擦掌,要咱們陳家柯家的性命!”

  陳天放還是盯著書:“要咱們家的性命,不一定要叫它吃敗仗,它吃了敗仗,也未必要的了咱家人的性命。”

  陳寒眨眨眼:“父親這話是什么意思?”

  “自己琢磨去,我今天是把掏心窩的話給你,你再不長進,再不能撐起這個家,那我也沒辦法了。”

  說著,門外有人敲門。

  “進來。”

  錢貴推門進來,整個人顯得比平常干練很多。

  “事成了么?”

  “老爺,事成了。水已經淹到奉化了。”

  陳天放眼也不眨:“事成了么?”

  錢貴一愣,但很快反應過來:“哦哦,這批人手,我今晚就處理掉。”

  “做的干凈些。”

  陳寒還在愣神,陳天放又轉頭沖他道:“咱爺倆說到哪里了?哦,長進。”

  陳天放放下書:“白蓮教造反的事,勝負估計這兩天就能有個端倪,他們成不了氣候,但爛一個浙江,未必不行。比起白蓮教,寧波的事再大也要壓下來,穩下來。朱昌運是個繡花枕頭,和他那幾個前任一樣,不足為慮,反倒是吳克洋,咬人的狗的不叫。別看他這些年,給你擦了這么多屁股,收了你這么多的禮,他心里看不起你,這個人往后不可信了,想辦法除了他。”

  陳寒細細聽著,心里似乎有熱流涌起。

  “這個事一出,會安生一陣子,龍虎山也會閉嘴,你過去想做什么,都可以做。但是要利落,不要學你那個姐夫。”

  他枯瘦的骨架撐著滿身朱紅官袍:“都下去吧。”

  陳寒和錢貴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陳天放倦怠地坐在椅子上,低聲道:“寬衣。”

  一旁十五六歲的小丫鬟急忙過來,給陳天放解開衣帶,褪下內衣,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身體。

  陳天放畢竟快九十歲了,人上了歲數,身上都會有難聞的氣味,也就是老人臭,剛解開衣服,一股怪異腐朽的味道便直沖丫鬟的鼻子。丫鬟不敢捂鼻子,只是神色異樣了片刻。

  陳天放轉頭:“臭么?”

  丫鬟咽了口唾沫,沒等她回話,陳天放一把抓住丫鬟的頭發,陰郁枯槁的面孔湊上去,枯瘦的手掌捏得死死的,濃郁的口臭噴吐到丫鬟的臉上。

  陳天放話里是刺骨的寒意,每個字都能往外掉冰渣一樣:“我告訴你,我只要活一天,上到內閣太乙館,下到南七省的綠林好漢,就得捏著鼻子認我這個臭味,不想聞也得聞!聽到沒有?嗯?他姓李的想砸我的鍋?他還不夠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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