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是孫少爺……朱氏頓時意動。
她日夜焦灼的盼著消息,現在消息來了,反而有些膽怯了。
只怕有噩耗傳來,哪怕是將門虎女,剛強如朱氏,竟也不知該如何面對。
“拿……拿來……不,你來念,你來念吧。”
這婢女知道老夫人的心意,便也肅容,揭開了快報,念道:“老夫人鈞鑒:令孫徐鵬舉………”
聽到此處,朱氏已顫著手,下意識的取了茶盞,低頭去喝。
誰曾料,這茶盞里的茶水,早已空了。
因而……只咽下了濕潤的茶渣。
可朱氏卻渾然不覺。
“令孫徐鵬舉,奉命往呂宋詐降,九死一生,使呂宋佛朗機人陳兵集結,寧波水師趁勢決戰,今……呂宋一鼓而定,誅賊數千,俘賊萬余,今呂宋已成大明囊中之物,普天同慶,令孫可謂功不可沒……”
立功?
朱氏心亂如麻了……
她乃朱能之后,嫁入的又是魏國公徐家,這兩家一個是開國功臣,一個是靖難功臣,憑借天大的功勞,敕封為國公。因此,她雖一介女流,卻也堅信,男兒大丈夫,該從祖輩一般,立功從龍的道理。
可是……現在……朱氏的心卻是亂了。
功不可沒……又有什么用?
她要的是自己孫子平平安安,于是道:“鵬舉他……”
“老夫人……后頭還有呢,上頭還說,孫少爺親斬呂宋總督,誅其賊首,這又是大功一件,此后……水師已與他會和,他除了身上受了外傷之外,并無大礙,消息傳到了兵部……恰好修書的兵部尚書馬尚書,和徐家有些淵源,因而,一面入宮報喜,一面……立即修書來南京,快馬加鞭,便是要讓老夫人安心。”
呼……
這是……還活著……
朱氏一直暗淡的目光,頓時有了幾分光彩 還活著便好,活著便好。
接著……她老淚盈眶,陡然之間,仿佛什么事都已不緊要了。
“鵬舉果然像他的先祖一般啊,沒有辱沒門楣。”朱氏擦拭著眼淚,深感欣慰。
她站了起來,隨即道:“現在外間有諸多的傳言,都說徐家圖謀不軌,現在徐鵬舉為國立下如此功勞,誰還敢碎嘴?不知朝廷那邊有什么動靜。”
“還有一事……”這女婢又道:“那門子說,南京出了一樁怪事……人人都說陛下來南京了。說是私訪,打著欽差的名義,早就來了,老夫人可記得前些日子,欽差上孝陵之事嗎?”
“陛下在南京?”朱氏一臉詫異,隨即,她如釋重負,突然大笑道:“好,好,好。”
“老夫人……這……陛下來南京,奴婢不明白……”
朱氏看著女婢,正色道:“你還不明白嗎?徐家若是當真圖謀不軌,陛下千金之軀,如何會來南京,皇帝是九五之尊啊,若是傷了一毫一發,便要動搖國本,這個節骨眼上,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會來。可倘若是陛下在此……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陛下還是信任咱們魏國公府的,正因為信任有加,方才來此私訪……若有半分的懷疑,來的就絕不是皇上,而是廠衛了!”
朱氏深吸一口氣,先知孫兒無恙,又想到陛下來此私訪……徐家所謂的危機,原來不過是虛驚一場。
朱氏心里自是歡喜,臉色也好了起來,正色道:“陛下在此,魏國公府沒有不去迎駕的道理,就讓徐辛莊……不,給我將誥命衣取來,老身親自去見駕,我雖女流,卻也封了一品誥命,也非不可見人。最緊要的是……要讓外人們看看,咱們徐家,還是那個徐家,不可再讓人有其他的臆測了。”
女婢哪里敢怠慢,自是連忙去準備了。
朱氏沐浴更衣,穿一品誥命服,頭頂銀冠,隨即登車。
不多時,便抵達了貢院。
此時,在貢院外頭,早已被侍衛圍了個水泄不通,朱氏到了這里,便于貢院前三拜,早有人急匆匆的入內稟告。
弘治皇帝端坐貢院之中,看著諸士紳,卻不急于開口,聽說魏國公府夫人來覲見,不禁愣了。
他看了方繼藩一眼,方繼藩連忙心領神會的道:“兒臣去迎接?”
弘治皇帝點頭。
方繼藩便起身,到了貢院外頭,見了朱氏跪在門前,銀冠之下白發蒼蒼,精神還算是健朗。
方繼藩感慨,真是難為了這位老夫人了,老夫人正該是躺在地上碰瓷便能訛來錢的年齡,萬萬料不到,她竟沒有倒下,而是端端正正的跪著,不易啊。
方繼藩上前道:“老夫人請起,晚輩方繼藩,家父諱景隆……”
朱氏豈會不知方繼藩,她沒有起身,只抬頭道:“是家父在土木堡中背回來的方正英之后?”
方繼藩尷尬的道:“不知老夫人出自哪一高門?”
朱氏道:“成國公府。”
方繼藩肅然起敬:“失敬,失敬……”
只是……他心里卻是打起小九九,魏國公府也這樣說,成國公府也這樣說,還有里頭的英國公也這樣說,難道這大明的公侯們竟不相互交流的,也不統一一下思想的?
方繼藩對此,釋然了,他畢竟是胸襟寬廣之人,心里只有蒼生社稷,絕不可能將心思放在這錙銖必較的小事上。
方繼藩咳嗽道:“老夫人請起吧。”
朱氏則道:“不敢。”
方繼藩便汗顏道:“是陛下口諭,請老夫人起來覲見。”
朱氏這才站了起來,看了方繼藩一眼:“我孫兒,是跟著你讀書吧。”
方繼藩立即道:“老夫人,話不能這樣說,令孫只是晚輩的徒孫,他的恩師乃是王伯安,冤有頭債有主啊,師父的師父這八竿子都打不著……”
朱氏抿著嘴,卻不說話。
這讓方繼藩心里打鼓,更是殷勤了不少,攙扶著朱氏入內。
進了貢院,朱氏見了弘治皇帝,只是這貢院中的明倫堂已是人滿為患,諸士紳不得不乖乖的挪騰出一個位置來。
朱氏拜倒:“臣妾見過陛下。”
弘治皇帝見朱氏年老,這論起來,魏國公府和皇家是有姻親的。
弘治皇帝便起身道:“平身吧,朕來南京,正要解決了今日之事,便去魏國公府走一走,不料,卿便來了。”
朱氏卻是道:“臣妾不知陛下來了南京,懇請陛下,恕臣妾失禮之罪。這南京,是個好地方,氣候溫和,吃食也多,陛下久在京師,自是享齊天之福,可南京有一些吃食,卻也別致,陛下不知試用過沒有……”
女人就是女人,這個時候還能拉起家常。
方繼藩真的是很佩服啊,他恨不得用小本本記下來,單純的溜須拍馬,看來要技不如人了,倒不如用這些小技巧來拉一拉關系,更有奇效呢!
此前外頭傳聞,魏國公府圖謀不軌,可魏國公府的老夫人來,開口便從吃說起,這君臣之前原本的尷尬,在這一刻,頓時消弭的無影無蹤。
弘治皇帝本是心里郁悶,想到齊志遠等人的惡行,心中多有不快,現在聽了徐氏的話,卻不禁莞爾:“好,朕這些日子都在孝陵,待會兒便去魏國公府,好好嘗一嘗這江南的菜肴。”
聽到皇帝要擺駕魏國公府,朱氏心里一寬,她心里知道,這算是陛下對魏國公府,徹底的解除了嫌疑了。
朱氏今兒來此自是跟弘治皇帝拉家常的,她帶著一抹笑容,又道:“臣妾來此,還有一件喜事。”
“什么喜事?”
“京里來了奏報,有了臣孫的消息,除此之外,還有寧波水師的奏報。”
弘治皇帝因是私訪,幾乎消息禁絕,朝中的絕大多數人都不知他身在江南,自然有什么緊急的奏報,不會第一時間送到他的手里來。
聽到寧波水師有了消息,弘治皇帝意動,肅容道:“奏報呢?”
朱氏取了奏報,方繼藩上前接過,傳遞到弘治皇帝手里。
弘治皇帝急忙打開,低頭一看……頓時胸膛起伏……
呂宋對于大明而言,還是有一些遙遠,海上航行,來回尚需一兩個月,可謂是藩外之地,限于當下的地理局限,對于弘治皇帝而言,要狠狠教誨佛朗機人,徹底的清楚西班牙人在西洋的影響,這寧波水師,即便出擊,沒有一年半載,是絕不可能有什么消息來的,若是戰事焦灼,陷入了苦戰,便是三五年也有可能。
他早做好了這方面的準備。
誰曉得,才三四個月,消息便來了……
大捷……
徐鵬舉孤身進入呂宋,千瘡百孔,卻是熬了下來,給那西班牙人提供了錯誤的訊息,待西班牙人集結兵力,想要一舉擊潰寧波水師時,哪里想到,他們將兵力集結起來,卻正中了圈套。
不只如此……徐鵬舉竟還在亂軍之中,手刃了西班牙總督,這……是大功一件啊。
弘治皇帝眉一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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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小子……是牲口變的嗎?聽說被拷打了許多日,體無完膚,亂軍之中,誅了對方的總督,居然……還活著……
呼……
弘治皇帝長長的出了口氣。
今兒總算有件高興事……
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