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丘上,第二波次的四個連隊也已經開始了反沖擊。
很短的時間內,小丘棱線附近已經倒下了雙方的六百多人。
齊軍的反撲非常兇悍,貴族們袒著右臂,頭上綁著赤幘,甚至不穿皮甲,帶頭沖鋒。
這么近的距離,根本沒有辦法完成第二次裝填,因為齊軍選擇的位置十分巧妙:炮兵打不到,而墨家步兵不越過棱線根本無法攻擊,一旦越過棱線就會遭到齊軍火繩槍的襲擊,然后長矛手會立刻沖擊。
第二波次的四個連隊只有兩次射擊機會,第一次幫著第一波的連隊打退了第一波反擊,第二次則是齊射后續的齊軍。
軍官的選擇是正確的,這樣的距離根本不足以完成第三次裝填,不如趁著山形的優勢向下猛沖。
擊潰之后第一波退回去的三個連大約也就完成了裝填,這樣延續不斷地反擊與反沖擊,對雙方士兵的韌性都是極大的考驗。
小丘不大,正面只能展開四五個連隊的兵力,再多的話就會顯得擁擠。
所謂控制小丘,是要控制棱線之下五十步左右的距離,為棱線上炮兵展開部署爭取時間和空間,現在還處在棱線附近的反復爭奪狀態,根本算不得攻下了小丘。
齊軍的部署本就是逼著墨家在小丘上反復爭奪,以小丘作為誘餌,畢竟一旦攻下小丘整個右翼的支撐點的就沒了,這個誘餌足夠誘惑。
小丘靠近戰場邊緣的一側,追擊之前潰逃的齊軍騎兵的騎兵已經歸建,一次沖擊,齊軍的八百騎兵死傷半數,剩下的便都潰逃。
騎兵副貳師長的命令是追擊后退回,負責追擊的騎兵也遵守了命令,沒有趕緊殺局,而是追擊到足夠的距離后就退回。
現在這三千騎兵正在朝著側后機動,為后續趕來的步兵和炮兵騰出展開的空間。
這些輕騎創建的目的,就不是為了沖陣,更多的是為了側翼突襲,這是墨家一開始為整個先楚后中原的戰略思路所準備的。
楚國的騎兵很差,一個是楚國沒有適合馬耕的自然環境,再一個就是淮北在墨家手里,這是中原以南最適合養馬的地方,所以若是欺負一下楚國或者越國的騎兵,這些輕騎足以。
齊國的騎兵也不強,那是齊國反動改革之后的經濟制度決定了,最正規的武騎士重騎太昂貴,泗上富甲天下從九州吸血也不過養了一個師七千五百人的重騎武騎士,齊國勒緊褲腰帶弄出了六萬常備軍已經是極限了,這還是靠那些反動變革農奴化之下的封地農夫不成人形積攢出來的。
輕騎的話也沒有足夠的馬耕自耕農為基礎。
整個中原之前的戰爭是以戰車為主的,按照封地和村社井田,提供戰車和馬匹。
適到了泗上之后,將農業技術提升到漢代的水平,解決了休耕的問題,使得原本籍田制下一家三百畝二百畝休耕十年村社重分的制度逐漸瓦解,各國要么開始走齊國那種反動變革加重農奴化和政策;要么就是深化改革開阡陌破井田。
這三十年間,高產作物、牛耕馬耕、鐵器使用,加上墨家之前十余年做攪屎棍搞的恐怖平衡,使得各國的人口開始激增。
泗上以北,其實都是適合馬耕的,但馬太貴,人多地少的話養不起。所以泗上這邊保留著特殊的村社制度,使得各個村社的土地數量足夠,共耕社之類的組織使得馬耕成為泗上的主要耕種方式。
以此為基礎,和村社小集體經濟制度之下,泗上可以保證足夠的輕騎數量,形成對周邊諸侯騎兵數量的碾壓,以及大量的馬車以至于讓諸侯覺得不可思議的內線后勤能力。
齊國那邊湊不出這么多的騎兵,這就使得齊軍現在的局勢很被動,沒有騎兵掩護側翼意味著更多的兵力不能動,而墨家有騎兵優勢,可以減少側翼的兵力選擇投入到戰場的關鍵點上。
這不是此時才決定的,而是在齊國選擇了反動變革之后就已經注定了的,騎兵的素質很差,遠遠及不上墨家這邊這些輕騎。
三千騎兵展開之后的數量已經很多,密密麻麻排開之后,更會給那些堅守的步卒帶來極大的心理壓力。
齊軍現在側翼的步卒一點都不敢動,因為他們知道,只要一動,就會給逡巡于他們的周圍的墨家騎兵創造機會。
為了防備墨家騎兵的突襲,齊軍步卒們選擇了更為密集的陣型,三個連隊一組,長矛手結為大陣,火槍手在側翼展開。
整體陣型是品字形錯落的,這樣可以最大程度地維持戰線寬度的同時,保證對騎兵的防御。
三千名齊軍在這邊如此布陣。
而墨家選擇在側翼的主攻,也正是針對這種陣型的。
用騎兵逼著齊軍結重陣,然后以炮擊破重陣,騎兵突擊,步兵以密集縱隊快速行進沖擊,擴大騎兵打開的缺口,撕開齊軍的側翼防御。
現在騎兵已經為和他們配合作戰的步兵和炮兵拉開了展開所需的空間,最多再有一刻鐘的時間,決定側翼局勢的總攻就要開始。
戰線另一側,延續了一個時辰的炮擊終于結束,三柳社附近的一線齊軍已經傷亡慘重。
在三柳社靠近墨家方向上,有一處水力磨坊,這原本是三柳社的磨坊所在地,如今已經成為齊軍堅固的前線支撐點。
附近用土壘修筑了簡單的墻御,兩個連的齊軍駐扎在這里,這座小磨坊緊挨著一條小河,攻下這里墨家才算是可以正式對三柳社發起攻擊。
一個時辰的炮擊,這里成為了墨家銅炮重點關注的地方,沉重的發射十八斤鐵彈的重炮將這座磨坊徹底毀掉了。
兩個連隊的齊軍根本沒有等到發揮作用的時候,多半陣亡,一部分人在磨坊的下面,結果磨坊被轟塌之后砸死砸傷了不少。
試探進攻的步兵幾乎兵不血刃地攻占了這座磨坊,以這座磨坊為突出部,旅屬的小炮在磨坊前展開。
在側翼的六千輕騎始終在盯著齊軍的騎兵主力。
而聯軍的騎兵主力,是田鞠右翼斜線攻擊構想的重要一環,是需要在必要的時候拉到右翼驅趕掉右翼墨家的三千騎兵的。
而要達成這個目標,就需要在三柳社這邊,以聯軍的八百輛戰車、五千名騎兵,先行擊潰掉墨家這邊的六千輕騎。
田鞠死中求活的戰術構想中,這是重要一環。
唯有以五千騎兵、八百戰車外加一些貴族為了天子的大義,完全擊潰掉墨家的六千騎兵,然后損失最好不要太大,然后機動到右翼驅趕走墨家在右翼的三千輕騎,然后墨家將三柳社方向的步兵全部展開猛攻不下,然后才能調動。
本來死中求活就極難,別人也沒有辦法,之前也無法調動,提前部署又會被墨家的熱氣球觀察到,也只能如此。
但現在的情況很不如意,持續一個時辰的炮擊,已然讓三柳社方向的守軍陣線搖搖欲墜,墨家連第一波進攻的步兵都才剛剛展開,更別說調動中軍的預備隊展開了。
斜線戰術也是一種變種的錘砧戰術,田鞠的構想也就是依靠三柳社這邊做鐵砧,使得墨家久攻不下,然后迫不得已將預備隊和二線部隊全部展開為進攻陣型,然后他才能調動剩余的兵力去右翼,并且要保證這個鐵砧在右翼獲勝之前不會被砸碎。
然而就現在來看,這個鐵砧連同他以為可以反擊的鐵錘,都要被墨家這邊砸碎了。
右翼傳來消息,說是墨家在右翼發動了猛攻,希望田鞠現在就把騎兵調過去,不然的話怕是要撐不住,而且最好還能支援至少五六千的步兵。
他在這里可以看到右翼的情況,但卻看不到小丘和硝煙遮擋之下墨家的步兵縱隊正朝側翼機動的情況。
右翼要是連現在都快要撐不住了,那自己的整個構想就不用再提了。
仗才剛剛開始,墨家的炮擊才剛剛結束,其實此時他心里已經明白,這一仗完了。
對面的墨家太自信了,自信到看到了右翼薄弱之后,連中軍的支援都沒有,就讓其左翼提前發動了進攻。
田鞠哪里上過戰場,哪里能夠想象到將近四五倍于己方的炮擊是多么的可怖,哪里能夠想象到墨家這邊的士卒素質可以在兵力稍微優勢的情況下就能在半個時辰之內打的右翼搖搖欲墜。
那些支持他構想的宿將們,認為他必有奇計,能夠在左翼逼得墨家全部展開黏住墨家的同時還有余力調動到右翼反動反擊,哪曾想他的一切構想都是建立在墨家從一開始就不會攻右翼、然后左翼猛攻會受挫的基礎上。
就在這時,三柳社對面的墨家步兵開始行動了,這些步兵沒有選擇直接正面進攻,而是朝著三柳社的側后移動。
三柳社的側后,是聯軍的騎兵所在之處,也是墨家側翼六千輕騎的所在之處。
田鞠以為,墨家要猛攻三柳社,必要從正面推進,兵力展開,四處猛攻,哪曾想猛烈的炮擊短暫結束后,墨家大約四千人的步兵竟然朝著側后移動,很明顯這是準備配合騎兵先驅趕走聯軍的騎兵。
他有些不知所措了,這完全不是他預想的,面對忽然的變故,他竟是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按他之前的設想,墨家不會派步兵去側后,而是會選擇騎兵對騎兵才是。
中軍。
適正在聽傳令兵復述左翼主將的意圖,以望遠鏡觀察了一陣后,適搖頭笑道:“這仗打的……我以為對面是跟牛骨,準備了堅實鋒利的斧子,哪曾想對面莫說牛骨,就是攤鼻涕。”
至今為止,適絞盡腦汁居然都沒看明白對方的意圖。
將兵力和預備隊集中在三柳社,然后右翼明顯撐不住了,這些兵力像是屁股上長了鉛塊一樣一動不動。
若是覺得右翼無關緊要,那就徹底放棄右翼收縮防線,可又沒有。
炮擊的時候,聯軍的騎兵可以嘗試一下騎兵對沖,沖贏了或許還能威脅一下炮兵陣地,可是沒有,而是在炮擊的時候這些騎兵在后面一動不動。
要不是斥候密布,戰場局勢墨家這邊了如指掌,適甚至要懷疑己方的左翼之外是不是有一支聯軍的奇兵了。
這態勢明顯就是按照墨家左翼戰場外有一支聯軍援軍、距離不遠、且能在墨家左翼展開進攻的時候忽然趕到的態勢來部署了。
他要是知道田鞠的構想,只怕是要猛拍一下腦袋暗嘆一句自己想象力大為不如。
正是因為不知道,所以絞盡腦汁想不通。
好半天,他還是將目光投向了左翼,想到索盧參帶回翻譯的那些機械降神風格的希臘戲劇,適與傳令兵道:“你去告訴左翼的觀察兵,盯著點戰場外側。再多派點斥候去偵察下……要是什么都沒有……”
他想了半天,笑道:“聯軍主帥不能是秘密墨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