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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道統、法理、天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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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熱血沸騰只在另一方不那么熱血沸騰的時候,才會創造奇跡。

  很顯然,貴族們為了家和國的熱血,遠不及墨家那邊要開天辟地顛倒乾坤創一個同義平等兼愛非攻的新天下更讓血熱。

  一個是五里之家,一個是九萬里天下。

  狂熱而松散的貴族沒有紀律,只有勇武;沒有陣型,只有狂熱。

  于是山丘上的墨家騎兵對沖了下去,七十多貴族被砍倒在地,剩余的人選擇了逃走。

  只有七名貴族還舉著鐵劍,擦了擦身上的血,面對著成列的墨家騎兵,沒有后退,也沒有動搖,而是準備死在沖鋒的路上。

  一名貴族的臉被劃開,長長的傷口讓里面白色的肉翻了出來,腿也被砍了一刀,疼的有些顫抖。

  他看著對面幾十倍于己方的敵人,知道這一次沖擊必死,但他不怕。

  他只是擔心自己因為傷口劇痛而控制不住顫抖的腿,會被墨家以為是怯懦,于是他調整了一下馬頭,整理了一下衣衫,擋住了自己疼的有些顫抖的腿。

  墨家的騎兵已經重新列陣,貴族舉著劍,面對著幾十倍的敵人,高聲道:“人貴忠義。你們的義與我們的義,不可共存。今日我等為義而死,雖死……”

  砰……

  他的話還沒說完,對面的幾名墨家騎兵掏出了自己買的燧石短銃,砰砰幾槍將準備繼續談大義的貴族打死,靠過去摸了摸那匹馬的鬃毛,贊嘆道:“真是一匹好馬啊,剛才砍他的時候我就怕砍在馬身上呢。”

  騎兵知道戰利品歸公,這匹馬不屬于他。

  但他很愛馬,而且是做到了墨子所言的那種“非用之愛”的愛。

  小時候村社里的馬要耕地,耕出的土地給他們帶來的糧食和財富,那時候村社便已經漸漸形成了愛馬的傳統,每年春季耕種之前,都會選擇包一頓菜餃給牛或者馬吃。

  貴族叨叨的那些東西,騎兵們懶得聽,也不在乎對面的死活,墨家也不需要從貴族的狂熱中汲取力量。

  騎兵在乎的,只是對面那匹毛色發亮的好馬,不少富裕農夫出身的騎兵也都贊嘆不已,跑過去摩挲了幾下,將馬牽到了遠離尸體的地方。

  幾個騎兵看著地上的貴族尸體,笑道:“用他們的血,做肥田的料。這里將來會是一片肥地的,種啥都會長得好。”

  “是啊,明年耕種還不行,會臭。后年就好了。”

  “后年戰爭就結束了,天下就安定了。”

  幾個人若有所思地看著地上的尸體,想到的卻是家里耕種收割的事,心想如今家里的宿麥一定很高了吧。

  他們贊嘆感慨的時候,急行軍到這邊渡河的騎兵已經出現在了他們的視野里,還有之前配合他們一起策應的那兩個連隊的步兵。

  騎兵知道,戰斗已經基本結束了。

  騎兵都知道的事,齊軍主將也明白。

  他抬頭看了看天,太陽還沒到頭頂,本想著要堅守兩日,卻不想連半日都沒有做到。

  正面墨家的步兵在開始反擊,側后奪炮失敗,墨家支援的騎兵趕來,距離全線潰敗或許只有一刻鐘的時間了。

  而他已經無能為力。

  對著身邊的下屬和死士,齊軍主將慨然道:“我之敗,非戰之罪。兵不多,炮不多,騎不多,縱太公在此,又能如何?”

  “今日必死矣。若降,則困與鞔人之手,受賤人之辱,還要勞動改造。生死之事小,榮辱之事大。”

  “我與墨家勢不兩立,不共戴天。待我死,可使我面下而葬。”

  說罷,橫劍自刎。

  身邊死士痛哭,用工具在旁邊挖了個坑,將主人埋下后,兩個死士也挖了兩個坑。

  就在坑邊,沖著主將的簡單墓穴跪拜之后,斬殺主將的馬匹,以馬頭作為犧牲祭祀擺在墓穴前,隨后兩名死士站在自己挖好的坑前自刎。

  中午時候,齊軍全線潰敗。

  六千齊軍被俘四千,傷亡兩千,一百四十名低階貴族多數戰死,少數自殺,只有六人選擇了投降。

  墨家傷亡三百,七名中士以上的軍官戰死。

  中午短暫休息打掃戰場后,回到營地背上了背包,將傷員留在營地,留下了五百騎兵看守俘虜,剩余人振奮精神,快速行軍,天黑之前行軍二十里。

  至此,距離諸侯聯軍主力之間的最后一點障礙也被掃清。

  四日后。

  墨家在陳、苦縣的疑兵偏師五千,出陽夏東北,意圖阻擋陽夏方向韓軍北上會和。

  主力前鋒黏住了聯軍主力。

  承匡方向的偏師出擊,急行軍插在泓水附近,擋住了聯軍主力南撤、西逃的路,墨家主力過商丘、寧陵,會于泓水附近,迫使諸侯聯軍不得不選擇決戰。

  兩日后,墨家的兵力開始集結,諸侯聯軍也挖好了營壘,做好了決戰的準備。

  諸侯聯軍中軍右翼加在一起一共十余萬部隊,經過墨家的分割、殲滅之后,集結在這里可以決戰的聯軍主力人數卻不多。

  五千名騎兵,八百輛戰車,三十五門五斤鐵彈的銅炮,刨除逃亡的兵卒,還有大約四萬名步兵。

  騎炮步加在一起,約有四萬九千余人。

  墨家這邊則是集結了泗上幾乎全部的野戰力量。

  一萬六千名騎兵,一百四十門五斤鐵彈以上的銅炮,各個旅配屬的小炮不算,五萬名步兵,一千五百多戰斗工兵,兩千名先登營擲彈兵,總兵力將近七萬五千。

  騎兵的數量是聯軍的三倍,炮兵不算質量只看數量也是聯軍的四倍。

  步兵這邊,除了一個師的冷熱兵器混編外,剩余的都是可以插入短矛的燧石槍。

  聯軍則有半數火繩槍,半數長矛手。

  大戰在即,墨家軍營中卻迎來了一位說客。

  聯軍軍營中走出一行人,為首的是個士人,欲見墨家巨子,有言語要談。

  這種時刻,適本不欲見,覺得無非只是一番說客的屁話,多說無益,打就是了。

  優勢這么大,此戰之后,韓、齊、魏、衛、周可戰之兵皆亡,墨家之前二十余年蜷縮在泗上需要縱橫捭闔的外交手段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已經無用。

  但對方央求不止,說是為關乎天下。

  適只當是周天子、齊侯韓侯等人以為必敗,不準備打了,思索之后便同意見一面。

  在場的人不少,明日的大戰已經準備就緒,夜里的扎營警戒也都分派完畢,并不忙亂。

  既是決定要見,也就不能不讓許多人在場做個見證,不能夠有些密室不傳六耳之語。

  天子之師那邊的說客被搜身之后帶入了軍帳中,入帳之后,適便問道:“大戰在即,先生卻說關乎天下,非要想見。不知有何見教?若為說客,還請還矣。”

  士人拜道:“此番來,正是來恭喜墨家巨子。”

  “周天子被困陣中,圍困萬千;墨家兵強馬壯,人心振奮。此戰,墨家必勝。”

  “此戰之后,墨家巨子便可為天子矣,是以前來恭喜。”

  這話說的倒怪,雖然這是一個明顯的事實,可是作為諸侯聯軍那邊的人,居然用這個來做話題的引子,絲毫不談什么義不兩立之類的話。

  適心中略微有些興奮,知道但凡這么說的,必有后手,這些年都少見這樣的敵人:在兩義不同立的背景下,那些死硬支持舊規矩的士人基本上開口就是完全說不到一起的大義,根本沒有辦法進行行之有效的溝通。

  他既這么說,適也不能不反駁,便道:“子之言大謬。我為墨家巨子,堅信的道義是選賢人為天子。”

  “大丈夫處世兮,當仁不讓,我自忖為賢人,故而可以參選天子,然而并不是說墨家巨子就一定是天子。若此戰定,則要立新規,制新法,天下萬民制法以定選天子、諸侯、大夫的規矩,即便為墨家巨子,卻也要遵守這個規矩。”

  “只能說,茍利天下,生死以之?若是大家認為選為我天子,對天下有利,那么我又怎么能夠拒絕呢?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為天下萬民鞠躬,死自己之命而已。你不要說我就一定是天子了,我也是要尊從規矩的。規矩最大。”

  那士人點頭道:“是我失言了,是這樣的。但墨家既然是為了天下大利,又說天下大利必要同義、兼愛、平等,那么有些話我就不能夠不為天下而說了。”

  “正所謂,世之顯學,儒、墨、楊也。”

  “楊朱之學,皆出于私己,不贊上古,不贊圣人,只談當下自己的利益。正所謂義不入危城,不處軍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一毛,此非不能利天下,卻不能為了利天下而利天下,是欲人人都不為天下而為天下、人人都不利天下而利天下,無有組織、無有信念可以聚人,且先不談。”

  “只說儒墨。孔子、墨子之學,俱道堯、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生,將誰使定儒、墨之誠乎?殷七百歲,虞、夏二千歲,熟能定儒、墨之真?”

  “孔、墨之學,都言取道堯舜禹。可天下人都知道,儒墨死敵。”

  “既如此,以墨家說知之術可知,兩者相悖,要么雙假,要么一真一假,必然沒有兩真的情況。我對墨家的說知之術知之不深,卻不知道我說的對不對呢?”

  適點點頭,墨家的那一套邏輯學的確有說過這個問題。

  儒墨都說自己是從堯舜禹等歷史中總結出的經驗和學問,而天下都知道儒墨死敵,所以假使儒墨真的都是從歷史中得出的經驗和學問,要么兩個都是錯的假的、要么就是一真一假,絕對沒有兩個相悖卻都是真的情況。

  適耳朵里聽著這些,卻知道這些都只是鋪墊,這個人真正想說的內容在后面,這只是個破題的引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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