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屬于齊國的膠州灣,如今是一座典型的類殖民城市。
殖民不是什么很后世的詞匯,武王伐紂東征分封,建城以分國野,也就是一種古典殖民手段。
在膠州灣最狹窄的夾口處,兩座石制的炮臺堡壘建筑控制著出入膠州灣的水道,沉重的鑄鐵炮密布。
堡壘內是城市的核心區,這是軍事區,一旦被圍困,這里將可以利用海上的補給堅守。
足夠的鐵炮和堅固的城墻,只要駐守千余軍隊,便足以支撐半年甚至更久。
堡壘外面,是因為貿易而發展起來的城邑。
齊墨之戰后,膠州灣周邊三十里內都歸屬于墨家統治,作為當年交出齊西南諸多城邑的交換。
因為墨家不承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法理,所以也就不承認膠州灣的土地歸齊侯所有,而是歸九州諸夏萬民所有,故而割讓之后并不給齊侯租借費。
但法理歸法理,實在的利益還是要講,齊墨戰爭之后墨家的實力還不足以完全挑戰舊秩序,所以為了安穩,每年會給齊侯一筆錢。
這不是租借費,而是“為齊國民眾購買鐵器以利民生費”,本質上其實就是給點錢讓齊侯不至于極力反對,但說法大為不同。
三十里之內的統治早已經本土化,民眾分配了土地、移民并屯組成了便于統治的村社、普及了村社民選、完善了兵役勞役制讀、也完善了最簡單的教育體系。
每年都會有大量的齊人逃亡至此。
有舉家從陸上跑來的,有乘船跑來的,也有一些人口販子販運過來的。
城邑的中心在后世的青島市區,這里原本就有個漁村。
這些年隨著齊國的反動變法再農奴化和泗上工商業的發展,使得膠州灣這里成為了一個十分繁忙的港口。
齊國貴族們的棉花、糧食、蠶絲等,沿著河水運送到港口,再在港口裝船,運送到泗上。
再將泗上的棉布、絲綢、璆琳、鐵器、蔗糖、陶瓷甚至軍火,運送到膠州灣進行貿易。
從膠州灣到淮河口,是此時相當繁忙的一條海運路線。
兩方經濟政策的互補性,催生了膠州灣的繁華,越來越多的人逃亡到這里,或是在船上做事、或是做小生意。
十余年的時間,一群新興的市民階層便已出現。
人種又無區別,方言頗為相近,墨家在泗上的那一套文化也很快成為了膠州灣三十里之內的主流。
膠州灣地區如今已經沒有泗上組建的駐軍,而是由本地服兵役的人組成了軍隊。
一個標準的步兵旅,一個騎兵連,外加五百名海員組成的舟師。
此時大戰的陰云籠罩,城邑內的報紙上每天都會有諸多宣講鼓動的話語,但是膠州灣這里還未開始全面動員,退役老兵依舊在家中,只是做了登記但卻沒有開始征召。
七月的一天,城中某處熱鬧非凡,本地的豪強林鯨正在舉辦酒宴,以慶祝一件大事。
林鯨也是一個逃亡過來的人,但他一開始不是逃向膠州灣的,而是后來遷徙過來的。
他最開始逃亡的方向是蓬萊,那里也是墨家控制的港口,是通往燕國、箕子朝鮮和朝鮮半島部落的重要港口。
當時他逃去蓬萊的時候,窮的連身衣裳都沒有。
知道他底細的人很少,但若知道底細,倒和許多在膠州的豪強富戶的經歷相似。
事實上他原本是夜邑人,有名有姓,是個落魄士人。
年輕時學過劍,乃是市井間有些名氣的俠客,后殺了人,被仇家追殺,自己跑去了萊地墨家占據的港口,當了一名海員,主要是跑萊地到遼東的貿易。
做了一年,結果就出了事,遇到了大風,船沉了。
他和七個人漂流到了海岸。
他既混過市井、當過游俠,在眾人之中也有威望。
也是運氣好,遇到了個守株待兔這樣的事,他們這八個人竟然在海岸遇到了一頭擱淺的短肢領航鯨,足有五六千斤重。
那幾年泗上工商業發展急需大量的照明的鯨油,蓬萊等地又常見鯨魚在近海,捕鯨業在墨家占據的萊地有很多煉油作坊。
那時候都說,運氣好出海捕鯨若是捕到了一頭,數年不愁吃喝,雖然風險大,可也有不少勇悍之人做。
林鯨這八人的運氣當真太好,八個人便割了鯨油就用土陶熬制,最后遇到了一條過路的船,竟是回到了萊地。
一夜暴富,林鯨便抽了個姓,給自己起了這么個名字。
有了第一桶金,他便回到了夜邑,殺了自己的仇人,又在市井糾集了三十多名不事生產的市井人物。
回到萊地后,便買了些貨物,前往箕子朝鮮售賣。
名為售賣,實則人多便賣、人少便搶。
這三十多人推他為首領,互相結義為兄弟,在遼東深山中作出了好大的事。
曾有一個五十多人的漁獵小部落,他們這三十多人假裝要售賣鐵器,暗地里卻把部落的人殺了個干凈,婦孺兒童一個不留,搶了部落的毛皮和金子。
或騙、或搶、或劫掠,三五年的時間,他們這三十多人已經頗有財富。
也是他腦子清醒,七八年前一些貿易站在遼東建立,劫掠這種事已經是有了風險。
他勸阻眾人不要再做,不如洗白,多數人支持他,可還有五六個人想要出去繼續做。
林鯨倒是發揮了民主精神,和心腹伙伴們商量過后少數服從多數,判處了那六個兄弟死刑。
假裝出海把這六個人都殺了,裝作海難,用了一條小船的代價毀了六個曾經兄弟的命。
待風聲一過,收拾了金銀財富,離開了蓬萊,前往了膠州灣。
在遼東完成了原始積累,在膠州灣這一處已經發展起來的貿易港口自然如魚得水。
他投資過船運、搞過貿易、開辦了兩家繅柞蠶絲的作坊、組織人去過朝鮮半島販運“長工”、搞過蔗糖期貨……
改頭換面、奉公守法,這幾年居然還投資教育事業、興辦了一所村社學堂、捐助過濟貧款……
如今事業有成,聲望又高,財富又多,滿足了物質需求后便想著更高一層的精神需求。
今日大擺酒宴,就是慶祝自己成為了一名“子爵”。
墨家和舊制度徹底翻臉之后,為了惡心周禮分封制度,也為了讓諸夏徹底沒有所謂貴族精神,更改了很多的名字。
比如鄉一級的民意代表參政人員,通稱男爵。
縣一級的代表,通稱子爵。
以此類推。
因為要毀掉一種聽起來高大上的存在,最好的辦法不是去封禁,而是使之平民化,人人常見,那么很容易就毀掉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楚國不服周,故而稱縣長為公,楚國一大堆的公。
泗上比楚國更進一步,既然墨子說,上古時候天子是選出來的、諸侯也是選出來的。
那好,那就選出來的人全都用傳統的名號。
改名之后,區區泗上,六百多個侯爵、不計其數的伯爵、數量更多的子爵、村里廁所拉個屎可能某男爵就在墻角放水。
而且這些爵位的數量每隔幾年都會增加,因為民意代表不是世襲的,而是推選的。
這就導致民眾對于某公、某侯毫無畏懼:譬如泗上某個村社的村長因為做的極好,被選為了侯爵,村里人動輒和侯爵一起在村社門口扯淡。
這使得公子、公主、伯爵、子爵、侯爵這樣的名稱,在墨家控制的地方已然是成為了一種爛大街的存在。村長的兒子可能是伯爵公子、軍工作坊里的鐵匠可能是子爵,對貴族的那點因為距離產生的美好幻想和畏懼頓時蕩然無存。
膠州灣地區是縣一級,林鯨依靠殺人放火搶劫完成了原始積累后搖身一變,成了資助教育、捐助濟貧的好人,這一次推選中被選為了縣一級的民眾代表,人也從林鯨這個聽起來頗為低俗腥臭的名字變為了林子爵。
今日設宴,正為慶祝此事。
宴會將開,忽有人疾馳入內,附在林鯨耳邊小聲道:“港口忽有軍艦靠近,船帆極多,應是運兵之船。”
林鯨心下一驚,明白若是別國船只實難入港,必死泗上的軍隊開來,莫不是要對齊開戰?
再一想,自己在之前竟不能得到消息,心中更是疑惑。
不多時,在場眾人都知道了消息,很快就有人跑來通知他后日前往縣中開會。
宴席上,人們都在討論此事,有人問道:“不知子爵可知此事?”
宴會場地之內,子爵坐了七八個,可眾人都知道這一句子爵問的是林鯨。
“我也并不知情。恐怕是要開戰了?”
他想了一下,明白法度森嚴,更清楚墨家在戰爭狀態下的種種禁令,這時候便要出面說幾句。
于是便道:“今日宴請之人,都是膠州之賢才。開戰是為利天下萬民,此事我等該如何支持?”
“債券已買,子弟服役,這自不必說。可只怕有些人不知深淺,竟要在開戰時候囤積糧食,亦或是為錢做齊軍細作……我也只好警告各位,萬萬不可。”
他對于利天下利民什么的并無興趣,但卻知道墨家的深淺,一旦開戰,有幾件事萬萬做不得。
這些話既是為了提醒眾人,也算是起個高調符合以下自己子爵的身份,總得為大局考慮,最起碼要說一些顧全大局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