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齊國這幾年的日子過得也是相當不好,內憂外患。
墨家對齊國采取的政策是經濟掠奪,而且又因為齊國的分封建制的制度,使得出現了“財富歸墨、黑鍋歸齊”的局面。
齊墨戰爭之后,實際上齊國從經濟基礎上被分成了兩個部分。
一個是濟水以南的齊國西南地區,這里被墨家占據之后,以秋風掃落葉的暴烈手段摧毀了這里的封建制度,土地劃分給農夫并且為之后的暴烈土改提前演練。
戰爭結束后的談判上,田氏捏著鼻子承認了所有的新地契,代價是墨家退出濟水以南的齊西南地區。
這種情況下,濟水以南的齊西南地區本身就適合耕種,從而使得小農自耕農農業成為主流。
這里是作為泗上的“市場”存在的,自耕農的消費能力是封地農奴的幾倍甚至幾十倍。
齊國要回了這里,可也只有名義上的治權,實際上原本的舊的統治基礎被粉碎,使得齊國在這里說話完全不如在城邑村社里密布的墨家的基層組織有效。
要貸款,找墨家;要鐵器,找墨家;要解決糾紛,找墨家組織……
齊國在這里的存在極為尷尬,就剩下個收稅。
然而齊國在這里收十個錢的稅,泗上的工商業就能在這里賺取三十個錢的利潤。
可利潤買賣這是自愿的,收稅卻不是自愿的,再說墨家一直在講稅收的用途,齊國卻偏偏又沒干,這使得齊國在這里背著的是罵名。
而在濟水以北以及齊國的中心地區,又和齊西南地區是完全兩種模式的經濟。
本身齊國西南地區原本都是魯國的地盤,齊國對于這里的人不信任,之前就是讓他們多繳稅而少服兵役。
齊國的中心地區貴族制度極為濃厚,田氏靠著多生孩子占據封地的家族流取代了姜齊,這么多的親戚不內斗是不可能的。
田和田昊兄弟倆搞死了其余的兄弟,兩個人最終也鬧翻,可是齊國的統治基礎并沒有發生變化。
齊墨戰爭之后,田氏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弄清楚誰是敵人、誰是朋友、誰是可信賴者、誰是不可信賴者、誰能夠支持他們的統治。
論變革,利萬民,田氏明白自己怎么做都不可能比墨家做的更激進。
而齊西南地區之后的表現讓他們確信,變革變革,越變這些民眾越不要臉,所求的就越多。
齊墨戰爭之后,齊西南地區可謂是齊國變革最為劇烈的地方,民眾得利最多的地方,但也是民眾要求深入變革呼聲最高的地方。
反倒是仍舊在舊制度統治之下的中心地區,那里的農夫和封田農奴比起齊西南地區苦多了,可那里反而更加安靜一些統治起來也容易。
田氏明白,必須得和貴族治邦國,因為走另一條路的話根本爭不過墨家,最后得罪了貴族、又沒有獲得新興知識士人商人的支持,反倒是不利于統治。
田氏代齊為自己找的法理,是五行五德之說,這又使得出現了很多尷尬的選擇。
炎黃之戰,黃帝戰勝了炎帝,因為姜齊是炎帝的后人;陳田是黃帝的后人,所以田氏代齊是為天命。
這種天命,就使得齊國必須依靠貴族來統治,繼續維持尊卑有序的秩序,而且墨家咄咄逼人的態度以及齊西南地區的情況,都使得齊國沒有別的選擇。
為了團結貴族使之認可齊國的統治,就必須要給貴族足夠的利益。
齊國的君權需要集中,但卻又不能夠認可尚賢之說,因為尚賢再往后推,墨家的學說集中之地又距離齊國太近,尚賢再推理一下就可以推出君主世襲也是不對的。
原本歷史上齊國舉辦了稷下學宮,使得各國的游士都往齊國集中,可以選拔人才,從而用官僚逐漸取代世襲貴族以求變革。
可現在天下的學術中心在彭城,游士們當然愿意選擇聽起來更有道理、更為平等、機會更多的墨家學說,前往彭城游學或是學習知識或是想辦法出仕。
如此也斷絕了齊國這種依靠游士加強集權的可能。
最終齊國選擇的道路,就是和貴族達成一種妥協:齊國從貴族手里收取一定的稅費,給予貴族在東部土地上在封地上的更多權利,田齊建立一支常備軍,而宗法制下貴族無法繼承的庶子可以前往軍中任職,或者成為中央的官吏。
管子學派又是傾向于允許出售虛爵的,而一些商人又缺乏貴族的名分,使得田齊為了發展工商業,允許商人花錢買虛爵身份,或者是允許商人開礦、辦鹽場等,而且允許這些買到了虛爵貴族身份的商人驅使一些封地農夫的權力。
田齊想的也很清楚,讓庶農工商得利,他們還是會選擇更為激進的墨家,而且越是得利力量越強,反倒不利于統治。
而在對抗墨家這件事上,田氏和齊國貴族有著廣泛的利益一致性,而且大部分貴族其實都是田氏的分支,在大利益上可以妥協。
為了加強法理性,搬出了五德之說炎黃之爭后,田氏又命那些分出去的貴族們冠以“軒轅”為姓。
同時加強了貴族子弟的教育,尤其是大量的貴族庶子出任新軍的軍官,齊國新建的常備軍的大部分軍官,基本上都名為“軒轅某”。
又向東開始擴張到那些萊夷的土地上,劃分封地,允許這些貴族加強使用封地之民的權利。
泗上工商業的發展急需大量的糧食和原材料,齊國的貴族也需要大量的手工業品,齊國的軍隊需要大量的武器,這就催生出一種畸形的農業經濟發展。
在這個普天之下都開始琢磨著開阡陌破井田形成廣泛自耕農為變革方向的時候,齊國來了一次反動變革,而且就現在來看,這一次反動變革竟然相當的成功。
原本農夫在封地內也有一定的份田,需要付出公田勞作給封地貴族,繼續發展下去,貴族和王權之爭就會出現王權利用農夫反對貴族的情況。
但墨家橫空出世之后,這種爭斗開始發生了變化,農夫靠不住、商人靠不住、工匠靠不住,反倒是貴族才靠得住。
無家者無國、無恒產者無國,有家有恒產的是貴族,有意愿有能力保護尊卑體系的也是貴族。
泗上對糧食和原材料的需求、高產作物的傳入、瑯琊到高密等地的海運發展,都使得齊國走向了一條莊園經濟的反動變革的道路。
擁有封地的貴族在默許之下,搶占農夫的分田,圈占土地,使農夫在高產作物出現之下保留很小的份田種植一些地瓜土豆之類,然后貴族們利用農夫的勞役義務經營土地。
每年可以售賣大量的糧食、棉花、烈酒等,再從泗上購買棉布、火藥、鐵器、火槍、陶瓷等。
嫡長子繼承莊園,庶子則進入軍中學習,如果能夠立下戰功也可以繼續獲得封地。
每年依靠糧食棉花出口征收的出口稅作為軍費,每年征收一定量的人頭稅作為軍費,齊國也終于養出來一支新軍。
軍官基本都叫軒轅某,士兵都是從各地征召來的。
十余年內,齊國都避免了戰爭,悶頭發展,利用這種新的體制,再不觸動貴族利益的前提下迅速擴張。
雖然萊夷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經被擊敗,但是在東部齊國實際上并沒有足夠的有效統治;北部靠近燕國的地方,也是如此。結果伴隨著這種明顯的反動變革,反倒是齊國軍中的貴族庶子們奮勇作戰,以求獲封土地。
一些大的城邑的治權,田氏又拿到自己手中,每年出口的大量糧食和原材料也使得齊國的中央經濟有所好轉,而且促使一些貴族開始轉型:比如利用封地的人口采礦、曬鹽、種地、釀酒等等。
齊國選了一條和秦、三晉都不一樣的變法之路,因為齊國不得不這么選。
秦國可以利用外來人才以吏為師,依靠良好的外部環境,不惜和國內舊貴族決裂以強制變革,形成一個人人都可以上進的軍功之國。
齊國沒辦法這么搞,齊國這么搞很可能就會被墨家抓住機會,而且人才都跑到泗上去了。
齊國只能選擇承認貴族的身份尊卑,同時將軍功和貴族綁定,承認貴族更大的權利壓榨封地民眾換取貴族的支持,以墨家的威脅作為聯系王權和貴族的紐帶,以靠近泗上工商業發達的地理優勢發展大規模農業出口以積累財富。
商人們選擇獲得貴族的身份,獲取一定量的農夫可供支配后,開始發展手工業,使得商人獲得了上升通道成為了貴族的一員。
名字前面帶有軒轅為姓的貴族們開始接受更為先進的教育,開始從基層軍官做起將貴族和王權聯結在一起,通過大家一起做“炎黃之爭五德輪回”這一學說的受益者,使得齊國成為了一個不一樣的國家。
這也使得齊國的大大小小的貴族,是最懼怕墨家學說和土地改革的貴族,也是一旦開戰將會最為頑固的一群人。
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的命運,墨家若是戰勝,他們所得的一切特權一切財富,都將化為烏有。因為他們的財富源于制度,而這種制度又是墨家必然會選擇摧毀的。
齊國選擇了一條正確的道路,一條正視國內貴族太多、實力雄厚、田氏根基不穩、距離泗上太近種種情況后所能選擇的、對貴族和田氏而言最正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