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徐弱于云夢澤開始講那些會議內容的同時,南海、河套、南鄭等地,也在組織學習著一樣的內容。
修正后的墨家體系終于達成了自洽,從兼相愛交相利走到了兼相愛交相利,完整的啟蒙理論的奪權法理以及新的綱領都已完善。
泗上內部,適完成了內部的整合,通過這一次擴大會議,嚴肅了紀律的同時,將自苦以極的主觀利他派和追求生活的客觀利他派團結在一起,合力排擠和清理了最后的非攻立國派。
通過的新綱領和完善的意識形態,等同于對其余諸侯的宣戰書,但其余諸侯并沒有太大的反應,因為他們覺得仿佛墨家一貫如此,這一次和之前的理念并沒有太大的改變。
唯獨也就是泗上義師改名為解懸軍一事,各國諸侯頗為不滿。好在在趙地的墨家軍隊沒有改名,而是延續著守北軍的名號,在南鄭的軍隊也沒有改名。
似乎和以前沒有什么區別,但那些在泗上許久的各國商人和作坊主,卻嗅出了讓他們興奮的味道——這一次墨家的理論,不止為他們求利獲取了法理,更為他們將來求利合理奠定了道德基礎。
夏去,秋來、冬近。
沛澤附近的一處村社外,一個臉被曬的黝黑、左眼帶了一個獨眼皮眼罩的年輕人,搭乘了一輛通往村社的順路的馬車。
車上裝著許多貨物,有璆琳,有肉干,有糖,有棉布,還有一些平日用得上的日用品。
趕車的人回頭看著黑黝黝、帶著眼罩的年輕人許久,終于驚奇地喊了一句。
“庶歸田?”
待看到哪個黑黝黝帶著眼罩的年輕人笑了,聽到了那年輕人道:“我還以為出海這幾年村里伙伴便不認識我了呢。”
趕車的人驚奇不已地停下了馬車,端詳了好半天,忍不住問道:“你眼睛怎么了?”
庶歸田伸出手指點了點自己的眼睛,并不在意,很隨意地說道:“在海上整日用六分儀看太陽,看得多了,快瞎了。現在能不用就不用。”
趕車的同鄉人這才想起來,問道:“你們回來了?怎么沒聽說啊?”
這是幾年前一件很轟動的事,墨家和諸子百家辯論的時候,為了反駁蓋天說的一些理論,也是為了證明天下真有一處不下于中原的富庶之地,一群悍不畏死的人乘坐著幾條船出了海,勢要找到索盧參西行之時聽到的“身毒”。
庶歸田正在其中。
當時誰都以為這是九死一生之事,不曾想今日居然回來了,可按說這么轟動的事,不可能沒有消息。
庶歸田道:“下了船眾人都思鄉,便都放了假期,匆匆回家看看。消息還沒傳來。”
趕車的人問道:“真的可以抵達那處富庶之地嗎?”
庶歸田從懷里摸出來一個顏色很亮、明顯有著異域風情風格的銀幣,在手中拋了幾下。
那是一個方形的銀幣,上面刻著一些古怪的花紋,像是一群兩條尾巴的蝌蚪在圍繞著什么游動。
“那還有假?巨子的兩位先生可是去過的,我們去的地方和那些故事中描繪的差不多。那里有些人,信奉什么,從不殺生,連耕地都不耕,因為耕地都可能踩死蟲子,所以只是做商人。璆琳珠在那里很好賣,我還見到了一些錦緞,好像是從蜀地運過去的,也不知道怎么運的。”
他嘆了口氣,搖頭道:“路途遙遠,三不存一。活著回來的沒有幾個。可若是運去了貨物,那可真是得利百倍。錦緞璆琳換回當地各色貨物……”
想到了那些在海上病死的、被風浪毀掉船只失蹤的的伙伴們,庶歸田心情有些不好。
趕車的人并不知道海上的兇險,即便聽說過可畢竟沒有親眼看到伙伴病死的慘狀,看著庶歸田手中的那枚方形的銀幣,嘖嘖稱奇道:“你們要發財了。按著規矩,這一次遠航你們的獎勵可是不會少的。有功則賞,賞多少?”
庶歸田擺擺手道:“還行。這一次帶回來的黃金白銀和一些夷狄貨物,五分之一歸我們這些人平分。日后若是組建商會,我們這些人占二十分之一的股不需要掏錢。以后真要是組建商會貿易,我們這些人都可以優先做船長的。”
趕車之人嘖嘖道:“了不起。了不起。可比你哥哥姐姐他們賺得多了。”
庶歸田點頭道:“多的多。可在泗上不能買地,在南海買地又雇不到人種,這些錢要么投到作坊里,要么就入股那些海外貿易的商會。”
趕車人想到了什么,說道:“對了,你回來的正是時候。你哥哥休假,你姐姐也從楚地回來了,家里人聚的齊,你爸一定很高興。你回來后,有什么打算?”
庶歸田指了指自己帶著眼罩的眼睛,半開著玩笑道:“我的一只眼睛已經獻給了利天下的大業之中。剩下一只眼睛,我想留著做我自己喜歡的事。”
“喜歡的事?”
趕車人心想,你還不知道現在的情況,去歲的會上已經說了要將利天下之業進行到底,到時候免不得要征召,就算是完成了役期的到時候只要命令下達就得去,哪怕是去了南海也一樣。
庶歸田不再說這個話題,想要繞開這個話題,于是指著車上的貨物問道:“怎么,你這是開了雜貨店了?”
趕車人笑道:“哪里是我的?這不是村社里的人嫌棄買賣麻煩,又覺得讓別人買賣不如大家湊些錢,一起進些大家合用的,這樣要便宜的多。村社便成立了一家雜貨社,我就是個趕車的,哪里能是我的呢?”
庶歸田翻了翻身邊的貨物,看著一捆幅度比起以前寬了將近一倍的棉布嘖嘖道:“這才幾年,現在能織出這么寬的布了?”
“嗯,今年才開始有的。聽說是制械所出的新織機,比以前真是便宜了許多。不過棉花的價還好,就是這幾年村社必須要繳納足夠的糧食才能種植棉花什么的,若不然今年種棉花可是要賺許多。”
趕車人說起村社的事,臉上便洋溢出了笑容,雖說糧價有點賤,可這幾年村社的日子過得還是越來越好的,合作的造紙作坊再加上新開墾的土地,以及馬拉的割穗機器的使用,都使得糧食的生產變得輕松了許多。
棉布的價格比以前降了一些,璆琳窗已經逐漸成為沛邑附近村社能用得起的奢侈品,上面除了強制要求各個村社保留一定畝數的糧田之外,并沒有強制太多,也不需要征收大量的糧食。
庶歸田看著馬車中的璆琳窗,詢問了一番價格之后,稱奇道:“比起以前又便宜了許多?”
趕車人笑道:“你不知道啊?沛邑新建了一個大作坊,可多人在那里做工了。這個作坊奇怪的緊,說是用鐵礦還有鹽什么的就能做燒璆琳的堿。報上說,越國那些在海邊燒海草灰做堿的貴族都急了,價壓得太低,那邊就只能壓榨他們的做活的人,好像大上個月還有一次起義呢,砸了好幾家燒海草灰的作坊,說要請求越王要恢復舊制使得各有其田。還有一些人則是起義后逃到了咱們這邊,咱們這邊還和越國交涉呢,痛斥他們害民,舟師和越國打了一仗,使得那些起義的都過了江跑到了咱們這邊。”
庶歸田雖然不明白為什么用鐵礦還有鹽什么的就能做出堿,但這些年泗上千奇百怪的東西太多,他已經是見慣不驚。若是想知道,大可以去問他的小叔,然而他并沒有興趣,只是在琢磨……這些璆琳、瓷器、鐵鍋什么的,若是能夠賣到他回來的那個地方,可是能換回不少金子。
至于趕車人道聽途說來的故事中隱藏著多少血淚、多少絕望和多少新舊之交的苦難,他其實并不關心。
他覺得自己和父親不一樣,和哥哥姐姐也不一樣,他們或許有一顆利民之心,他卻沒有。
可能曾經有過,但伴隨著齊墨戰爭中他去幫著丈量土地的那些不愉快的經歷,已經沒了。他覺得那是一群愚昧膽小的人,當然他也知道自己的父輩曾經也是這樣,但父輩們已經把那些過去抹去了,塑造了泗上的新的精氣神,脫胎于此長大于此的他,對于那些外面農奴的困難憐憫,可卻一點也不想自己這一輩子都去拯救他們,去做那些細微小巧不快意的事。
甚至于他都有種逐漸脫節的感覺,泗上一直在宣傳的天下人為一體的話,他越發覺得有些接受不能:他很難接受那些蒙昧恐懼于貴族的農夫和他是一樣的人。他知道墨家要改變整個天下,重塑天下的觀念,也知道三十年前泗上也是這樣,可他想這和他有什么關系呢?
庶歸田心想,惻隱之心我是有的,看的那些人受苦,我可能扔下一塊金子。可若是讓我再如當年在齊國扎根村社去丈量土地,去講授道理,去真正地解放他們……那還是算了吧,我寧可自己這只眼睛也瞎了,也絕不會去做那種無趣至極的事。
他想,我不去,自然有人去。真要是逼著我去,那我便要跑到南海,帶上一些和我一樣的人,弄一條船,天下之大,憑我的本事憑我手里的火槍,哪里闖不出一片真正自由自在、率先達成各得其所長,鈞其分職,事其所喜的天地?
在海上久了,看慣了那些高飛的鳥;在泗上久了,習慣了人人平等的天下;靠著父親的付出和自己的努力學到了一身的本事……于是便覺得,同義、平等、兼愛,應該換成自由、平等、惻隱。為了同義,為了兼愛,真若是逼著自己去別處村社鄉里教書,那便只能揭竿而起逃亡海上尋覓自由了。
想了想和自己一樣有本事的,和自己一樣接受了足夠教育的那些人,庶歸田覺得,墨家的利民利天下,已經是鎖在自己這些人身上的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