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年臘月,魏侯,韓侯,楚王,墨家巨子會于逢池,齊、衛、宋、趙、秦或遣上卿或使大夫與會。
隱陽之戰后,楚國沒有繼續進攻。
再繼續進攻的話,很可能因為過于靠前被兩翼的魏韓斷了后路,是以在洧水沿岸扎營與魏韓對峙,而且必然會引發整個戰線的對抗,這不是魏楚韓想要的。
墨家高喊口號,數次要求北伐,楚不許,鄭地嘩然。
既然打到了這種地步,三方都不想打,而喊得最兇勢要北伐膺懲恢復鄭國中立的墨家更不想打,一場似乎依靠談判桌解決問題的會盟便不可避免。
會盟的地點,四方都想要在自己的地盤上舉行。
墨家給出的會盟地點是商丘,認為宋國是中立國,而且之前兩次成功的弭兵會都是在商丘舉行的。加上之前依舊在修筑弭兵會盟臺了,算是早有準備,最為合適。
魏韓給出的會盟地點是滎陽,認為這里距離洛陽更近一些,天子也可以派人參加,順便會盟之后還可以去朝見一下天子。
楚國給出的會盟地點是陳,因為陳乃大都,再者當年武王曾會盟諸侯于陳,雖然此陳非彼陳,但陳承虞祀,遷到哪里哪里就是陳,此地正適合會盟。
魏楚韓再加墨家四方唱主角,其余諸侯只是配角,鄭國已降,四方關于會盟地點的扯淡扯了半個月,最終選定在了大梁城外的逢池。
一則在大澤大池會盟是諸夏這幾十年的傳統,畢竟當年晉文公稱霸時候會盟的口號是“邀請天子射獵”,大澤大池是最適合射獵的地方。
二則就是大梁城的歸屬楚國認為大梁還是楚國的,只不過被魏國強占了,所以可以同意在逢池會盟。
三則就是大梁城是四方軍事力量都可以輻射到的最邊緣地區,真要是出了什么事,誰也占不到便宜。
此時的逢池,還是歸于公有,是為公田公澤的一部分,不允許民眾隨便開墾打漁,所得收獲都是在此地的隸屬于公中的隸民。
歷史上一直到魏國遷都大梁之后,逢池才允許開墾打漁捕獵,史載“梁惠王發逢忌之藪以賜民。”
發者,廢也;藪者,無數草也,喻指蘆葦叢生的沼澤湖泊。
這時候山川大澤,還基本屬于王公貴族所有,民眾不能夠隨便去那里謀生,被抓到要被重罰。
這里壟斷于王公貴族手中,可以利用奴隸農奴獲取利益;二則也是這種地方一旦放開了,現在鐵器已經開始普及,民眾爭相逃往,隱匿于大澤之中,便少了賦稅人口兵員。
這時候正是寒冬,尚不至于千山鳥飛絕,倒是蘆葦蕩已經黃了,覆上了一層白雪。
無數的車轍、馬蹄和人的腳印在雪地上留下了痕跡,一些鳥兒紛紛飛來圍繞著那些落下的馬糞尋找還未消化的玉米粒。
會盟還未開始,會場已在布置。
逢池不遠的大梁城中。
此時按說正是最閑的時候,冬日無事,原本是祭祀的月份,之前偶爾也就是冬日演武狩獵,維持一下原本的分封體系的軍制。
可現在街上的人卻并不怎么多,戰爭的陰云還在籠罩,許多人被征召服役,不只是當兵作戰,還要修繕城墻、運送糧草。
打仗苦的從來是天下百姓。
大梁城中的一家很簡單的酒肆內,一些年紀稍微大一些的人早已經遺忘了自己是楚人的身份,因為這并不重要。往上再數幾年,大梁便從來就是楚國的嗎?
這時候還能夠在酒肆中的人,自然不會是最苦最累的農夫,而是這些年城邑中新興起來的市民階層,或是從事手工業,或是從事商業,脫離了農夫的身份也脫離了原本國有手工業者的身份。
天氣正冷,最適合喝上幾口烈酒,也無需什么好的菜肴,這幾年開始種植的花生蠶豆便可下酒。
酒肆有著濃濃的泗上韻味兒,賣的是烈酒,坐的是椅子,靠的是桌子,窗上貼著窗紙,門上掛著寫著一些吉兆話的桃符,少了許多傳統的味道,卻在中原很快流行起來。
開酒肆的不一定是墨者,但大梁城這么多酒肆中肯定有老板是墨者,剩余的即便沒有也和墨家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或是因為沒錢借貸過金行的錢以作股本;或是加入過工匠會之類的組織學過一些手藝;或是曾聽過講學學過幾個橫平豎直的隸書賤字。
這幾年茶肆、酒肆逐漸取代了原本鄭國“鄉校”的作用,成為國人發牢騷和議政的地方。
一方小桌旁,一人問道:“你們聽了嗎?”
他沒有說聽什么,但這語氣看起來好像是說不需要提主體眾人都會知道一樣。
果然,便有人回道:“自然聽了。若是真要是如《報天下人書》中說的那樣,弭兵和平,非攻兼愛,各有所得,天下大同,便可真的好了。”
看得出這個所謂的《報天下人書》很有蠱惑性,或者說很切合他們想要的,許多人紛紛點頭,都圍了過來。
不久前中原的大城巨邑中都流傳出來了墨家所寫的《報天下人書》的內容,用各種秘密或是公開的渠道,迅速流傳。
對諸侯而言,或許民心無用;但對墨家而言,必要得民心,因為墨家不是諸侯,他們的法理源自民意而不是分封體系和延續千年的規矩。
里面的內容淺顯易懂,當然大多都是一種站在某個角度上的強詞奪理的合理。
比如各國放開人身束縛制度、各國允許民眾自發遷徙開墾、各國承認民眾私有制度和產權制度、各國的法律主體應該是人而不是家族、各國統一稅率、各國放開關卡、各國允許商賈開辦礦產作坊、各國統一文字、各國統一度量衡……種種種種。
站在魏韓等諸侯王公貴族的角度上看,這當然是不合理的,而且是斷根挖墳那樣的不合理。
這些東西于此時不是靠嘴皮子就能夠得到的,世上沒有互相妥協各退一步就能夠完成的大變革。
但至少,這并非是不能實現的,而是一個明確的、民眾都知曉認可的綱領。
如果各國做不到,那么墨家就只能用暴力解決:王公貴族既不肯放棄土地和人身依附封建權利,又不肯主動投降以統一,那就只好使用暴力,此為誅不義也,乃非攻的最高境界。
這也算是墨家第一次在天下人面前“圖窮匕見”。
酒肆內的多數人并不知道后世的一句俗語,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失望有時候是一種力量,一種反抗和暴虐的力量,這種力量伴隨著失望的那一刻會迸發出來。
而現在,他們還在討論著讓他們沉醉的美好的未來。
但這種沉醉中也蘊含著一絲說不出的嘲弄。
“你們聽說了新鄭之事嗎?新鄭之民拿著當初鄭國貴族簽訂的契約去找魏韓,卻被視作反叛。”
新鄭被攻破已經有段時間了,當初在守城時候簽訂的守城換取自由和土地的契約卻換來了一個讓新鄭民眾氣憤但又覺得情理之中的結果。
韓國拒絕了新鄭民眾的“合理”要求,認為那契約是無效的,因為那是和鄭國的駟氏貴族簽訂的。
而駟氏貴族已經被屠戮干凈,鄭君也已經投降魏韓,所以鄭國的土地應該歸屬于勝利者。
這在最開始的時候,在新鄭的墨者就已經預料到了這個結果。
但正如當日新鄭的墨者和徐弱的那番對話,這個結果對墨家是有利的。
如果說,誰的拳頭大那么土地就歸誰,那豈不是就證明造反無罪、分地有理?
既然拳頭大就是道理,那么既然貴族當年可以憑著拳頭搶走“應屬于天下人的天下土”,并且認為土地屬于貴族就是道理,那么民眾再用拳頭搶回來豈不是依舊合理?
提及這件事,酒肆內的人難免心有戚戚,或有人道:“當時新鄭的人就說,天下的烏鴉一般黑,換了姓氏,其實還是一樣。我看這一次會盟,怕也難有結果。”
“墨家所想之事,皆我等之所愿。豈不聞墨家多言,天下的人被貴族們分為了階層,每個階層有每個階層的利,沒有普天之下都適用的德,也沒有普天之下都適用的利。有人得利,便要有人失利。”
他們并不能夠理解墨家的道義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卻因為墨家和楊朱在反封建這件事上的和解,使得人文主義思潮泛濫。
過分的人文主義,必然會引起個人的私欲膨脹、泛濫和社會的動蕩,這又是反對數百年宗法制的矯枉過正的可以接受的表現。
各國,尤其是中原各國的民眾,開始考慮自己的私利,沒有對“國家”的忠誠,沒有對“國家”的奉獻,而開始去想到底是誰的國誰的家。
春秋亂世數百年的戰爭,造就了民眾厭戰、反戰、反禮法、反那些強加在他們身上的束縛,甚至于有些病態地出現了“一毛不拔”的思想,并且成為了顯學。
酒肆內的民眾,或許不會因為新鄭那里民眾的訴求而挺身而出,用墨家的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道義去支持新鄭民眾的訴求,但卻不代表他們就認為韓國對契約的反對和違背就是合理的。
他們暫時不會為了距離他們百里的鄭人去反對魏韓,但卻希望這一次四方會談中墨家可以為他們爭取來他們想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