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鞅所聽到的內容,總結起來無非就是逆時代而動。
在大爭之世已然來臨、諸侯尚且知道要集權打壓貴族收攏權力的時候,墨家給出的宋國非攻建國方略中的內容,無一不是反著來的。
按照方略中搞的,宋國的中樞機構擁有的權力和之前貴族林立的時候,并無多大的區別。
按照這么搞,宋國的中樞機構只擁有少的可憐的幾項權力。
正所謂,五比為閭,四閭為族,五族為黨,五黨為州,五州為鄉,是鄉有一萬二千五百家。
故而在非攻建國方略中,宋國一共分為十六個鄉和四個特別州。
這四個特別州由墨家負責管轄,包括宋國南部重要的邊關城寨符離和沙水渡。
剩余十六個鄉,各皆自治。
鄉內要推選出賢人會,以本鄉之人治本鄉,因地制宜、因俗制宜,但整體不應與宋國中樞的法令相悖。
每鄉各選出三人為中樞詢政院之議政代表,此議政代表由民眾直接推選出來,再匯攏各鄉之代表,選出中樞詢政之賢人。
看上去其實就像是當初攪合宋國政局的君子院和庶民院的翻版,只不過君子院的人員要由各鄉的代表選出,而否決了原本君子院必須由貴族圈子擔任的規矩。
鑒于此政方行,要以穩定為第一要務,故而第一次推選免除,而采用直接分配的方式。
其中農家的人分到了宋國西部貴族殘余最深的六個鄉,其余諸子學派個分到幾個鄉,暫時由他們學派的人指定人為鄉長,并且由他們學派的人指定三人為第一任的鄉賢代表。
由此組成眾議詢政院的人選,再由這些人選出中樞詢政院的人選。
第一次任期為五年,五年之后不再指定,而是由各個學派的人在民間鼓動,依靠各鄉之人推選出賢人。
按照中樞和鄉賢們互相扯皮、互相拖后腿的均衡策略,又確定了一下中樞和鄉賢們的具體職責、表決方式、各自權力等等。
詢政院大尹擁有任命中樞官員的權力,但任命人選必須從參政詢政代表所提供的名單中挑選。
所有代表每年可以領取一定的俸祿,成為專職的政務人員。
借用以往六官之形式,參照泗上各部首之先例,改組六官為六部。
其中,主管軍事和教育的,暫時由墨家的人擔任,剩余的諸如財政等,則由詢政院等提供人選。
宋國中樞所擁有的權力,在這個方略之下,其實小的可憐。
其中開戰權并不在宋公或者詢政院大尹手中,必須要經過詢政參政鄉賢中樞的認可。
倒是收回了鑄幣權,因為以往有封地的大貴族或者封地上有礦的大貴族們經常私自鑄造錢幣,而且銅幣更多的時候是以銅的價值作為貨幣價值的,使得宋國的錢很混亂。
這一次收回了鑄幣權,各鄉不得私鑄錢幣。
宋國將組建一支人數為五個師的常備軍,由墨家派人訓練,各鄉按照定額征召,服役期為三年,免稅五年。
教育上,各鄉都要建立有中樞撥款的中級學堂,其余開蒙學堂由各個鄉自行辦理。
在教育和軍事上的稅費,以及宋公的開銷、祭祀的開銷、平日的各項必須開銷,由中樞機構統一征收,按照一畝十六稅一、商稅二十稅一的稅率統一征收。
剩余各鄉之各項開支,由各鄉的鄉賢們自行商定征收,包括開蒙學堂、水利建設等活動,中樞一概不管。
宋國所有逃亡貴族和反叛貴族的土地,收歸于鄉以及中樞所有,具體分配方式由各鄉自行處理,或是均分、或是拍賣,中樞一概不管。
這也正是墨家現在不想要參與到宋國內部的原因,泗上的模式注定了想要消化宋國一視同仁,要花費的開銷實在是巨大,單單是教育一項,這就是個長期才有回報的投入,弄不好的話反倒是讓宋人覺得泗上偏心。
與其這樣,不如大袖子一甩,跳出宋國這個泥潭,其余諸子學派你們愿意怎么來怎么來,反正壞與墨家無關。
就宋國現在都快淪為泗上的商品傾銷地和原材料產地的局面,再加上這一次分權分的和以往分封制時候沒什么區別的地步,誰要是能夠在鄉里建設出花來,那可真的是天才了。
宋國的土地和賦稅,泗上一點不眼饞,土地稅在泗上的收入并非第一收入,與其靠那點土地稅不如做個原材料產地和市場,要不然還得按照泗上的體系投入巨大,影響后續的計劃。
其余學派有了理政執政的機會,也免得他們在泗上扯淡,倒是互相清凈一舉多得。
五年之后,如果天下局勢還沒有變化,只要墨家還沒倒,在宋國理政的各個學派就不得不學會走民間道路,放下那些高高在上的身段,不再琢磨著靠著王權的許可而出人頭地,而是轉向民眾,是真是假,總要從諸子學派走向黨派。
民眾不是一個整體,而是有著不同的義和利的聚合,至于他們要代表誰的義誰的利,那也是墨家暫時不想去管的事。
亂也好、治也罷,泗上現在需要的只是宋國一個絕對中立的態度,天下定宋便定,周邊的環境注定了宋國對于泗上而言是個投入產出并不合算的地方。
這些詳細而看似復雜的非攻建國方略、這些詳實而繁瑣的表決規矩,長久看都會影響到每個人的思維方式,就像是泗上學堂里自小所潛移默化灌輸的平等和反抗的內容一樣。
可在大爭之世強國環繞的環境下,這些復雜詳實而又繁瑣的內容,也注定了要把宋國拖入一個每天扯淡爭論不休的境地。
這是衛鞅所看到的,也是適所希望看到的。
這一份大略經過了許久的討論之后,終于得到了各個學派的支持,墨家為首,各個學派的名士們紛紛簽署了自己的名字,會由墨家出面轉交給宋公和戴氏,也算是給各國諸侯一個臺階下。
幾日后,這份上面簽滿了天下豪雄名士名字的非攻建國方略轉遞到了商丘。
商丘城內已經看不出戰火和戰亂的痕跡,一切井井有條秩序井然,那些焊錫壺的、賣糖人的、售賣布匹的、包買棉紗的人再一次為了生活忙碌起來。
除了街上有帶著黑色袖標維持秩序的泗上軍人,似乎什么變化也沒有。
那些充滿希望的、充滿失望的、激昂的、無所謂的……形形色色的人,都在等待一個結果,一個宋國今后該什么樣的結果。
或者,對于商丘的多數人而言,等待的只是一個商丘今后該怎么樣的結果。
宮室內,宋公子田一臉平淡地看著由墨家的人遞上來的非攻建國方略,然后做出一副喜氣洋洋的神情,指著上面的名字贊嘆道:“噫!尸佼、田無傷、孟孫陽、許析……皆世之賢才,今日皆愿入宋而政,宋國民眾有福了。”
墨家的使者覺得宋公子田的演技有點心不在焉,而且頗有點流于形式,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
倒是宋國先化解了這個尷尬,問道:“叛逆皇父被俘,這件事終究還要是要交由宋地審判,不知道何時交接?”
這話既是在化解尷尬,也是在表明宋國的態度:你們說他是叛逆那他就是,我也承認是,這就是我的態度。
墨家的使者道:“皇父鉞翎尚且還在關押,不日將送還商丘,其中被俘的一眾貴族皆會送來。”
宋公道:“那些封地,終究是先代宋公封出去的,我看這些封地由我收回更好一些,亦算是我為宋國民眾盡了為宋公的一點心力。”
逃亡和反叛貴族的封地,無論如何是要收回來的。
宋國不是集權的,宋公也是沒有實權的,也就注定了他這個吉祥物不會如同那些實權的公侯一樣希望借貴族之力翻盤。
子田的話,也有幾分意思。
他也是看出來了,只要泗上不倒、各國不干涉成功,土地變革已經不可避免。
他就是個傀儡,就是個吉祥物,需要的時候擺出來,不需要的時候仍在深宮無人過問。
他不收回封地,那些封地也要收回。
與其這樣,還不如自己主動收回,憑此功勞,也算是討好墨家,討好一下宋國的民眾,就算將來真的“選賢人為天子”了,自己也能憑這個功勞和情分,混個吃喝。
墨家的使者微微一怔,這件事在來之前泗上的高層倒是也商量過,如果要是能由宋公出面收回那是最好了。
因為墨家很想淡化一下宋國政變的“造反”色彩,對中原局勢大有好處,也算是給各國諸侯一個臺階,以及為之后的外交斡旋做個鋪墊。
同樣的結果,同樣的行為,由民眾之眾議收回和宋公宣告收回那還不是一回事,當然結果可能一樣。
墨家使者見狀,便贊許了幾句子田,無非是說一下他有些利民之志云云,子田欣然接受,叫人記錄下來今日的對話,以編入史中,作為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