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叔痤的建議聽起來更為有利,可公叔痤也明白想要魏擊轉變思路,實在是有些難。
正如公叔痤所想的那樣,魏擊骨子里驕傲,十五歲出征,在遭遇魯陽牛闌趕上韓侯趙侯同時薨而無奈撤軍之前,未嘗一敗。
他繼承的是當時如日中天、趙國臣服、韓國恭謹、楚國丟了大梁、王子定分裂、齊國田氏代齊內亂涌動之下,天底下最像是霸主的魏國。
從小受到父親的厚愛,作為宗子,沒人可以爭奪繼承人的位置,沒有經歷過殘酷的貴族內部斗爭,也沒有經歷他們父輩祖父輩在晉國為卿時候的殘酷內斗。
魏擊這樣的人,生錯了年代,他應該是春秋時候的公子、國君、真正的貴族,卻偏偏繼承的是一個從春秋走向戰國以及更加混亂的翻天覆地的時代浪潮之下的魏國。
當年田子方就警告過魏擊,貴族的時代結束了,不把握那些低賤的士人的力量,魏國就要在這大爭之世衰敗,可魏擊這的聽進去了嗎?
不能夠轉變思想,就不能讓魏國立于這大爭之世。
公叔痤希望魏擊能夠放下真正貴族的驕傲,學會忍耐、學會承受暫時的失敗以為將來的勝利。
驕傲,已經成為魏擊的一個弱點。
全面的戰略收縮,對于公叔痤而言,這是站在國相的角度上去考慮魏國的將來。
站在魏擊的角度,卻并不是這么一回事。
他繼位的時候,魏國什么樣?
他現在戰略收縮,天下人如何評價?
人人都會比較,人人都會說,文侯時候,魏國為霸,趙韓臣服,楚人大敗,天下再無敵手。
短短不到二十年,魏國竟然連中山的法理都放棄、連宋國這個魏國霸權的象征地都不去干涉,魏擊要承受多少壓力?
公叔痤看著魏擊。
魏擊沉思了許久,嘆了口氣道:“難道宋國事,就不管了嗎?”
公叔痤道:“會盟,詰墨,不出兵。嘴上抗議,手上不動,會盟楚韓,趁機吞鄭。”
“我們要作出我們即將干涉宋國的舉動,使得楚人的精力都放在宋國上,使得泗上的精力也放在宋國上。”
“我們卻和韓人簽訂密約,瓜分鄭國土地,趁著會盟的機會閃擊鄭國。”
“在楚、泗上來不及反應之前,吞并鄭國,造成既定的事實。”
公叔痤策略的邏輯,總結起來,其實很有意思。
那就是我們反對墨家對宋國的干預,于是我們魏國和韓國一起瓜分了鄭國。
公叔痤所選擇的這個時機,也算是極為有利,因為鄭國不只是涉及到魏韓,還涉及到楚國。
楚國北方重要的邊關榆關,距離鄭國華陽不足三五十里,算是榆關的側翼,這也是楚國不允許魏韓獨霸鄭國的原因。
榆關是楚國面向中原地區的重要出路,尤其是在宋國繼續中立的前提下,沒有榆關就不可能再奪回大梁,奪不回大梁楚國就無法在中原立足。
現如今宋國政變,魏楚韓三方肯定要有所反應,泗上這一次吸引足了天下諸侯的目光。
五年前齊墨戰爭一結束,泗上便已經成為一支諸侯們不可小覷的力量,隨著泗上激進輿論的傳播,更成為諸侯們不得不警惕的地方。
公叔痤的意思,便是利用魏楚韓外交討論宋國事的時候,迅速和韓國一起閃擊鄭國,分掉鄭國國土,使得楚國就算想要干涉也無能為力。
鄭國的事必須要解決,解決不好,魏韓關系就會很別扭。而且泗上開始滲透鄭國,這也讓魏國極為不安。
魏擊覺得這件事未免有些……不義,站在一個真正貴族的角度去考慮這件事的話,其實很不好。鄭國無罪,而且年年進貢,去攻打這倒只還是不算太不義,畢竟貳于泗上嘛。
但趁著會盟的時機閃擊鄭國,這未免就有些過于不義了。
但公叔痤句句都是體國之言,魏擊又何嘗不明白此時魏國的虛弱。
他考慮之后,便道:“如此,一旦韓人來,便需要和韓人密談。以相邦的意思,那便還要大聲疾呼反對泗上對于宋國的干預?”
公叔痤道:“不如此,一則不能收攏貴族之心,二則也不容易讓楚人泗上無心干涉鄭國事。”
“以三萬軍,配合韓人三萬,半個月內,即可亡鄭,耗費錢糧極少。”
“鄭亡,則二分其土,得民數十萬。”
“南則可至潁水,從側后包圍楚國汾陘,切斷榆關、直插安陵、鄧、上蔡等地。”
“二則因為泗上的威脅更大,楚國也不能夠與我們開戰,以免泗上坐享漁翁之利。”
“三則楚人既要防備我們,又要防備泗上,必要在榆關、上蔡等地駐扎大軍,這可以疲敝楚人國力。”
“四則可以使得趙國憂心,認為魏韓結盟,主動與我們接觸,我們便可掌握外交之主動。”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鄭國的土地一旦得到,鄭國的貴族就可以丟掉,那些土地一部分可以王權直轄,另一部分也可以作為公叔痤的封地。
公叔痤知道深淺,知道西河的武卒制度是魏國的根基,所以他縱然想要封地,也不可能從西河那些已經土改之后的地方弄自己的封地,在那種地方弄,便是不知輕重了。
他的權力權勢,源于魏國的強盛,這一點他還算清醒。
除此之外,公叔痤還有另外一層用意。
魏國現在的局面,其實很是不利,分為河西河東兩地。
公叔痤希望西河地區能夠抵抗住逐漸開始變法強盛的秦國,而中原地區就不可能繼續維持霸權。
想要利用河東的力量維系魏國的利益,就必須需要盟友。
而要拉攏盟友,就要舍棄一些不必要的累贅。
包括已經丟失的、只剩下法理的中山;包括作為霸主時代想要牽制韓楚的鄭國,都是可以作為利益交換的。
放下身段,認清自己,這是公叔痤一直想要告訴魏擊的。
他和魏擊擠走了吳起,他為了證明吳起如果在魏國遲早反叛逼死了樂羊,但他并不是一個只知道內斗卻不知道謀國的人。
和韓國瓜分鄭國后,魏國唯一的附庸國就是衛國了,這個是可以繼續拉攏的。
而且當年菏澤會盟的時候,墨家其實包藏禍心,趙國本身在衛國北部有兩座城邑,就是后世曹操當過令的頓丘。
如果墨家當年真的是本著天下弭兵的想法,頓丘、剛平等幾座趙國插入中原的飛地,本可以主張和魏國換飛地的。
并不是說當時墨家的武力已經可以迫使各國接受,而是墨家在菏澤會盟中一點都沒提。
公叔痤當時就明白,以這些年泗上長袖善舞的表現和對于天下局勢的把握,不可能不知道那種飛地很可能引起戰爭,這明顯就是在包藏禍心。
趙國有頓丘,就可能南下,入侵中原,攻打魏國的禁臠衛國。
趙魏之間已經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連最基本的信任都沒了,公叔痤希望通過這次機會,壓制一下趙國南下的想法,將禍水引向剛剛復國的中山。
之前魏國干涉趙國繼承權內戰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仇恨其實還不是不可以挽回。
但如果再因為趙國南下中原的戰略爆發魏趙之間的大戰,那么魏趙關系就徹底毀了。
當年三晉的香火情此時終究還在,可只靠香火情不足以再結三晉同盟,只能選擇拉韓壓趙引禍向東的策略。
在秦國的威脅下,只靠河東中原地區的力量已經無法維系一場持久的戰爭了,魏國不需要盟友、只需要把不服從的打成盟友的時代一去不返。
文侯時代睥睨天下的霸氣已經沒有實力支撐,若還是要偏偏繼續維系霸權的外殼,那就是自尋死路。
宋國的事,聽起來極為駭人,動搖統治的根基,可真要打,魏國需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泗上已經總動員,輿論喧囂,號稱要為了道義和盟約,打光最后一個墨者。
這樣的話已經說出來,數萬人開始動員集結,公叔痤真的不希望這時候和泗上開戰。
這樣的戰爭,魏國可能徹底衰落,一旦戰敗,國民暴動的火藥會立刻燒到魏國的土地上,他不敢冒險,魏國也沒有當年的本錢可以去冒險了。
公叔痤知道魏擊現在已經動搖,但是真正要作出決定、作出改變,還需要時間。
長久的沉默后,魏擊苦笑道:“如此,我必承擔不肖之名。以相邦的想法,是長久謀國的,可國運的雄起卻要在我的子孫了。我要承擔的,便是天下的嘲笑聲。”
公叔痤道:“愿君上以社稷宗廟為重。昔年勾踐臥薪嘗膽,一戰而滅吳,亦為霸主。”
魏擊苦笑道:“相邦之言……差矣。若是當年勾踐不能滅吳,他嘗糞之事,難道不會被天下人恥笑他只為茍活嗎?”
公叔痤勸道:“君上難道沒聽過列御寇之愚公移山之諷事?子子孫孫無窮匱也,事豈不成?自魏為之魏,不過數十年,可難道之前百余年在晉為卿的祖先,便可以嘲笑他們不是諸侯而輕視他們嗎?”
“君上如果選擇和泗上開戰,天下貴族必將盛贊,曰君上有仁義、匡禮法,可問題是……魏國必定損失慘重,秦趙得利,日后難道秦趙得了天下會供奉魏人、祭祀君上為鏟除墨家平等之邪說所做的貢獻嗎?”
“不但不能,只怕還要嘲笑,說您耗費全力,不知進退,以至于秦趙得利而得天下。”
“君上亦知宋襄公之事,以他之作為,真君子也。”
“然而天下是稱贊他的人多呢?還是嘲諷他的人多呢?”
“為君子者,可以為消滅平等而獻身犧牲;為君者,若是這么想,那只怕并不是一個雄主,反倒會招致別人的恥笑。”
“君上要明白,君子之義,是約束和統治下人的,不是君主自己要遵守的。宋襄公不懂這個道理,作為國君卻要遵守本該下人君子所遵守的道義,因而被人恥笑。”
“君上需得明白,禮法不過是器、貴賤有別也不過是器,為制器而死的,只有奴僮,卻不可能是使用這些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