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來,幾個月的時間,甘德瘦了十余斤,看了不知道幾倍于瘦下來體重的書籍,也幸好如此已經是紙張書本,若是竹簡怕是要再看幾個屋子那么多。
每日除了在學堂上課,就是去泡在藏書閣中自學,到了休沐日的時候就跑去看星星,一夜一夜地盯著歲星看,感嘆著宇宙的浩渺無窮。
這幾個月他的日子過得不錯,自己編寫的幾本書通過了審核,得了一大筆錢,在天文學的學堂圈子內也算是有了一些名氣,受到了人們的尊重。
快到冬月的一天,甘德從學堂出來準備回家,車夫已經在那里等待,兩個人已經熟悉。
只是這些日子說話很少,甘德不是在車中看書就是在琢磨事,車夫估計也是見多了這樣的人,便也不去聒噪。
馬車穿過大街的時候,對面來了幾十輛華麗的馬車,明顯的楚國風格。
道路兩側衛戍旅的人將紅色的赤幘纏在手臂上,維持著秩序,因為有人正在那里集會,沖著這些馬車喊道:“不準干涉宋國!”
“民為神主,宋地的事,由宋地的民眾做主!”
那些馬車也不停留,在一隊泗上騎兵的帶領下快速地通過了街道。
甘德看著奇怪,最近一直沉浸在學識之中,少聽外面的事,看著這一幕忍不住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車夫頭也不回,很隨意地說道:“荊州的使者,因為宋地變革的事。”
甘德這才想起來之前在陽夏的一些傳聞,搖頭道:“怕不是又要打仗?”
車夫笑道:“打不打,可不是我們說的算。可真要是那些不義之君非要打,也不能怕啊。我是不想打的,打仗用不上我,可是影響馬車生意啊。不過真要打,要我說就大打,早點定天下于一,豈不是就不用打仗了?我看那些王公貴族就沒有利天下之心,真要有利天下之心,不若投降……”
甘德心中暗笑,心道泗上的人當真是講自己的道理,也確信自己所做的就是利天下。可若那些王公貴族,只怕還覺得泗上悖禮是害天下。
想到這,不免又想到一些生活瑣事,便問道:“糧價不會上漲吧?要不要先買些糧食囤積起來?”
車夫大笑道:“先生多慮了。真要打起來,誰敢漲價太過?真當平糶部和督檢部那些人只領錢不做事呢?再說誰能漲的起來價?你是沒看到幾處大糧倉里面堆積的糧食……酒還照釀呢。”
這是甘德在泗上經歷的第一場即將爆發的混亂,還不知道泗上對于局勢掌握和控制的程度。
可他見車夫這么說,也放下心來,心道他說的也對,天下早點安定,我也可以放下心專心致志地去研究歲星了。
彭城的中心處。
適正在主持一場七悟害參與的會議,如今的七悟害已經不再是當年那些人,老人只剩下了三位,剩余的都是和適差不多年紀的中年人。
歲月難逃,誰也一樣。
除了他這個巨子和七悟害之外,還有其余的幾個人,各人都在看著手中的一份材料。
在場的大多數人這些材料早都看過,就是關于宋國的。
適等了一陣,待眾人都把材料放好后,便道:“這一次熊疑派人來,我看也不過就是在拖延時間。內部還不安穩,熊疑年紀也大了,身體如今又有疾病,依我看他是不愿意干涉宋國的。”
“當然,這個是否愿意干涉也得看咱們的態度。咱們狠一些,他就越要忌憚。打起來,對他沒好處,幾年前咱們在齊地打出了威風,他也得明白就算打贏了他積累的那點新軍家底也要毀掉,內部的貴族可是要高興了。”
“他也就是派人來嚇一嚇咱們,似乎咱們要是真的打,楚魏韓等都會出兵一樣,到時候若能分掉宋地,如鄭國事,那是對他最有利的。”
“他既要嚇我們,我們也不能怕。”
“至于說我們要不要效仿當年費地事來謀宋國,我的意見還是之前那樣不變:不要如此。”
“宋地是個火藥桶。吞在嘴里,我們也難受。”
“宋地處天下之中,天下定,宋必定。天下分,宋也未必分。所以關鍵在于將來的天下。而將來的天下,還是當初禽子那時的戰略,先楚后中原。”
“我還是那句話,如果羋姓一族能夠依靠數百大貴族、千余士人,管轄廣袤的五千里土地,那么我們數萬墨者為什么就不能?”
眾人對此并不反對,這是一直以來的既定戰略,從未改變,一直在布局。
適的意思很明顯,宋國內亂的話,贏得也是當地的百姓,只要外國不干涉,墨家就無需干涉。
一大堆的墨者,一大堆的親近墨者的人,一群渴求土地的農夫,一大群發達起來的工商業者,因為失地而大量涌入城邑的流民,還有一些轉變了身份的舊貴族,以及一些想要借助民眾之力除掉其余貴族的大野心家。
只要都不干涉……泗上這邊貸點款、送點槍、派點志愿人員,宋國的新政府肯定還是親墨家的,而且想要借助民眾的力量,就不得不放開一些對民眾的束縛,而民眾越強,對將來也就越有利。
再者宋國處在天下之中,到現在還沒亡國,那已經是奇跡了。天下將來安定,宋國肯定是最先平定的,而且是最沒有可能獨立的,所以現在完全不需要效仿當年費國事直接出兵,而是保持宋國親近墨家進行適當的變革就是最有利的。
將來楚國的事一定,宋國不說是傳檄而定,也差不多。
修繕的道路、發達的水運,大量親近墨家的群眾基礎,真要到那一天,只怕各國還未反應過來就已經結束了。
下首右側的一人道:“既是這樣,我看就可以先晾一晾熊疑的使者。秦人也要派人來,到時候大張旗鼓的迎接一下,做給熊疑看,也做給魏擊看。”
“贏師隙當年菏澤會盟的時候,不提前通知我們,等事后宣告他們有了火藥和燧石槍,使得魏韓都以為我們和秦人已經結盟,借我們之力,穩定西河邊境,向西拓展。”
“今日我們也該讓秦人還回來。秦人肯定希望我們和楚魏韓圍繞著宋地打起來,中原越亂,秦地越安。勝綽吳起等人,都是善謀之輩,定會學那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之事。”
“他既想做漁翁,便是釣魚還需要魚餌呢,總要拿出點什么。”
“所以我們便要對楚談誅不義;對秦談非攻。對楚逞強、對秦談難處。”
簡便一說,在場眾人都笑了起來。
秦國肯定是希望中原亂起來的,不只是秦國,只怕趙國也巴不得中原亂起來。
可中原要亂起來,總得表示點什么。
和魏人合盟,魏人不信,秦人自己都不信。
墨家對著秦人大談困難,處處都透露出不想打、想非攻和平、想安定、想通過會盟的方式解決宋國的事。
秦國就需要表態一下,至少要立場堅定地表示必然會支持墨家,可能在道義上不會表達支持民為神主的義,可是在合縱連橫上肯定要做給墨家看。
以示打吧,沒事,我在背后會捅魏擊刀子的,你們放心干,以求讓墨家堅定打下去的想法,甚至勸唆去打。
中原就算打出來腦漿子,秦國往秦川一貓,等到都打的筋疲力盡了,越過渭水奪回西河,豈不美哉?
或者是墨家大獲全勝,到時候各國都只能依靠秦國,輕輕巧巧地借墨家之力奪走魏楚的霸權,使得秦國可以對山東各國施加更多的影響力,并且很可能成為反墨同盟的盟主。
不管怎么樣,中原打起來那是對秦國最有利的,而且不管誰贏誰輸,都可得利。
而楚王也有自己的小算盤,最好不打,最好能夠三國瓜分宋國,從而讓墨家作為魏楚之間的緩沖,維系一種三方均衡的態勢。
楚王不愿意打,打起來貴族們就要跳,到時候之前的變革可能都要付諸東流,楚國就真的又要回到三十年前整日被中原吊打的局面了。
這就使得墨家有足夠的操作空間。
楚國提出的條件,很是誘人,不打仗三國瓜分宋國,最好再引入韓國,從而讓中原局面更亂。而墨家也可以不用打仗得到富庶的宋國西部,以秦人來看,墨家應該不會拒絕。
因為墨家的心思,從來不是宋國,而是天下,所以并不會允許宋國分裂創造出一個無力南下的中原亂局,這是秦國所不知曉的,甚至不敢想墨家已經準備對楚國動刀而且準備一舉弄翻楚國。
但是秦國的心思和楚國的心思都很好猜。
南鄭地區需要過秦嶺,墨家守城術別人不知勝綽卻還是知道厲害的,過褒谷去打南鄭,容易硌著牙不說,所得利益遠不如向西和向東,南鄭現在可不是孱弱的蜀國在守。變法正值反復期,經不起失敗,不值得也不敢。
楚王更不可能會在這個時候去打宋國,因為魏國……五年前做過一件事:齊國和墨家打的正激烈的時候,他先因為趙國的亂子和墨家媾和了。
楚王也怕自己和魏人剛會盟,那邊秦人背刺,魏擊再次學上次模樣,或者是趁著楚國虛弱的機會鞏固大梁防線奪取榆關向南切入。
爾虞我詐,列國爭雄,這年月誰人還會信什么盟約……若是四年前菏澤會盟,墨家會繼續堅持非攻之約、甚至出面制定新的類似禮法的天下法,或許還能‘君子可欺之以方,難罔以非其道’;可四年前菏澤會盟墨家絕口不提非攻之法,而是說什么天下定于一為大利,只制定了戰爭法,還拿著齊公子午做殺雞儆猴的雞,各國君主如何還能以為還可以“欺之以方”?
再說宋國好打,可泗上不好打,他變法的那點家底若是全都扔在了宋地,貴族們可是要高興了。
二十年前適出使楚國的時候,就說楚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如今還是一樣。熊疑自己手里有多少實力應該很清楚,無非也就是想要拉著齊、魏、韓來嚇一嚇泗上。
嚇到了,三四家分了宋地,都很好。魏韓和墨家齟齬頗多,到時候有的亂了。
嚇不到,不打就是了,讓墨家占了宋國,魏國肯定是第一個緊張的。河西有秦、河東有泗上,到時候楚王也可以從容變法,繼續壓迫國內的貴族。
五年前墨家在費國做的事,也讓楚國很容易想到墨家會依樣畫葫蘆,卻沒想到墨家這邊考慮的是宋國只要保持中立和親近墨家就行,最好就是當地民眾獲得足夠的力量制約宋地的那些野心家,或者至少鍛煉下民眾起義的經驗,鄭國民眾對此就很嫻熟,宋國還差一些。泗上根本不想著此時把宋國收到手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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