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綽的震驚不是沒有道理,他是叛墨,太知道墨家內部那些真正掌握了核心機密的人都是什么樣的人了。
然而那個帶著這堆粉末和那個怪異銅勾的中年人卻道:“先生說的沒錯,然而這并非是從墨家那里偷騙來的配方。我是方士,我破解了火藥的秘密,墨家一直在騙我們!騙天下人。”
“火藥,只需要三物,硝、炭、硫。根本不需要鹽、丹砂、陶土……”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火藥現世已有二十年,可這二十年間,天下都知道火藥用除了硫硝炭外還有六種物質煉成的。
木炭天下早已有之。
硫磺天下早已有之。
養硝之法,早已傳遍天下,因為想要從墨家那里買火藥,必須要用硝石換。
除了這三種之外,剩下的幾種都是各種渠道流出的。
天下皆以為然。
一則墨家雖然壟斷火藥生產,可是只要說是開礦、挖渠用,便可購買。金子、銅、錫、銀、糧食、硝石、水銀、皮甲……種種,都能換。
是故天下并沒有迫切知道火藥配方的動力。
二則……除了泗上之外,諸侯各軍中火器的比例并不是太高,而且主要是作為輔助部隊用。
眼前這個人勝綽以前在魏國的時候曾見過,顯然這是秦君的心腹。
火藥配方的破解,不是一兩日之內能夠完成的,勝綽心中暗道:“莫非君上早在魏國的時候,就已經在想辦法琢磨火藥配方?也是,昔年君上在魏流亡,一直關注西河變法之事……君上之心,豈是區區渭洛可容?”
秦君此時待眾人驚詫后,淡淡一笑,示意那方士繼續說。
方士道:“我本方士,好煉丹藥。在安邑之時,便多聞墨家之事。后吳起破大梁、墨家敗越人于潡水,君上便讓我嘗試煉制。”
“為君者,謀國者,不可受制于人。”
“世上想要破解火藥之術的人不多,卻也不少,只是他們都不得法,以至于被墨家蒙蔽。”
“二十年前,鞔之適在泗水,以祝融血毒殺泗上巫祝。從那時起,我便多習墨家文章……”
他說到這,別人聽著倒還沒什么,勝綽心中頓時明白過來這個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這個方士,是公子連身邊干臟活的。
說是煉丹,實則也負責煉制毒藥,貴族陰謀,豈能無毒?
即便不用毒,也要防備別人用毒。
昔年泗上祝融血毒殺巫祝之事早已傳遍天下,恐怕這方士早已經嘗試著煉制,而且墨家對于當年的事并不諱言,甚至如何煉制都寫了出來,并且稱那物為“磷”。
勝綽心中明白,卻也覺得正常,并不驚訝,只聽那方士繼續說。
“天下那些試圖破解火藥之術的方士、丹士都是先入為主,以為制作火藥就是需要那將近十種藥物,如何配比,始終不行。”
“我卻知道,想要破解墨家的秘方,需得從墨家那里找答案。”
“墨家有本書,叫《解三十問》,據說是鞔之適未入墨家之時,他的兩位隱士夫子考驗他的聰慧而問的三十個問題。”
“有一件事,說是某日那個唐漢先生問鞔之適,說世人都知金有六齊。今有一金,與眾不同,錫銅而成,其齊比例不知。問鞔之適如何才能夠找出錫銅的比例。”
“鞔之適用排水、稱重之法,得出了錫銅的比例。這是《解三十問》的第一問,想來許多人都看過。”
這倒是不假,很多人何止是看過。里面的三十個故事,不知真假,卻都是精心安排的,目的就是讓人看完之后通過一串串的故事,領悟那種“知其所以然”的總結、歸納、尋找規律的說知之法。
那方士笑道:“那一日我忽然想到這個故事,隨后又想到一件事。”
“煉制所用的種種原料,其實都可以分開。”
“炭、丹砂、陶土、硫磺,不溶于水。”
“硝石、鹽、芒硝類,皆溶于水。”
“而不溶于水的,又可以分為炭浮于水、硫磺等沉于水。”
“既然火藥的配方里有將近十種物質,我何不把這十種物質分開?溶于水的只有幾種,便少了許多,可以更容易推出比例;浮于水面的又有兩種,也容易推出比例……”
說到這,勝綽這個叛墨已經開悟,忍不住拍手贊道:“妙!大妙!化繁為簡,找出規律,正是《解三十問》中第十七問的道理。”
那方士笑著點頭,又道:“于是我從君上那里取了百斤火藥,溶于水中,待其沉淀漂浮不再渾濁,先取溶液。”
勝綽點點頭,硝石確實是關鍵,如果硝石不是關鍵,墨家緣何要將養硝之法傳于天下?
因為泗上的硝石不夠用,還要用全天下的人幫他們養硝,而他們則用硝石制成火藥,再用超額的利潤賣出去。
硝石、鹽、芒硝,這三種到底如何配比,實在是個關鍵。
那方士沉聲道:“取一定額的罐子,盛裝下相同的硝石、鹽、和芒硝,我稱重之后,發現他們的重量并不一樣。這正是《解三十問》中的第一問,六齊之法。”
“多次稱量,我發現硝石最輕、鹽次之、芒硝最重。而比例便是七十八、八十一、一百。”
“如此,那么這個問題就簡單了。諸位也都學過九數,有方程求禾之問題,與之一樣。”
“今有上禾三秉,中禾二秉,下禾一秉,實三十九斗;上禾二秉,中禾三秉,下禾一秉,實三十四斗;上禾一秉,中禾二秉,下禾三秉,實二十六斗。問上、中、下禾實一秉各幾何?”
勝綽聽到這里,拍手大贊道:“妙極!妙極!這就是個三元方程,只需要測量出你從火藥溶水中析出的那些硝石的重量,便可知道硝石、鹽和芒硝的多寡!”
到了這一步,在場的每個人都已經明白,火藥中最為奧秘的硝石、鹽和芒硝的配比數量就可以知曉了。
芒硝吸水,天下方士真正研究過火藥一物的都知道,這也是他們配比的火藥總是不如泗上火藥威力的一大因素,尤其是剩余的殘渣極多不少,芒硝吸水性的結晶水也會讓火藥很快板結。
在場的人精通方士手段的少,可論及九數,卻是君子六藝之一,既為君子,誰人不會算個三元一次方程組?
到這里就已經是九數常例中的上禾、中禾、下禾的問題了。
方士沉默片刻,說道:“可我測重之后,卻發現個問題。如果火藥真的有鹽、芒硝和硝石,那么這個三元方程就是無解的。”
“因為我算出來的鹽和芒硝的數量,是負的。負的在九數中可以存在,但在天下現實中無法存在。”
“除非……那里面沒有芒硝,也沒有鹽,這才有可能。”
“墨家常言,九數和幾何勾股不會騙人。”
“那么算到這一步,只剩下兩種可能。”
“要么,九數是可以騙人的。”
“要么……是墨家在騙人——火藥里,根本沒有鹽,也沒有芒硝!只有硝石!”
在場諸人已經被這手段的運用所震驚。
沒有人懷疑火藥里不含芒硝,因為墨家要的太多了,而這東西又似乎根本沒用。
芒硝很多鹽堿池中都有,墨家的《蒸煮析鹽之天志解》中介紹過溫度和溶解度的關系,解釋了一下怎么樣才能將各種不同的硝、鹽、堿等煮出來。
他們并不知道那些看似運入火藥作坊的芒硝,實際上被用在了生產韌皮紙、璆琳、瓷釉等行業。
這是一個大騙局,本來思索火藥到底是怎么回事的人就不多,而剩下不多的思索的人中有要考慮人心:芒硝并沒有什么用,墨家為什么還要花錢從別處收購?除非是火藥的配方。
方士一開始也沒有懷疑,他只是想到了“禾出米”的問題,將繁復的原料分為水溶和不溶,然后再利用九數之中的三元方程解出答案。
可他卻算出來兩個負數,這顯然不對。
如果相信九數不會騙人,那么便是墨家在騙人,火藥里根本沒有鹽和芒硝。
到了這里,勝綽已經不懷疑那一堆火藥的真假了,他確信這方士已經得出了火藥的正確配方。
果然,那方士接著說道:“其時我也只是懷疑。然后我又取了那些火藥沉在水下的那些東西。”
“丹砂……我等方士自然熟悉。硫磺可燃,丹砂可以煉水銀,方士皆知。我先假設里面真的有丹砂,然而結果就是,我一點水銀都沒有煉出來。”
“墨家所著的《氣亦沉重說》中說,物在天帝創世、伏羲開天之時就已經存在,不可多也不可能少。那么,既然沒有水銀,也就是說,那些里面根本沒有丹砂。”
“我又取了一些,只是點燃。陶土不可能燃燒,若是里面有陶土,那么很顯然不可能全部燒的干凈。所以我知道,里面也沒有陶土。”
“到了這一步,我已經確信,墨家一直在騙諸侯。于是我花了一年的時間,找了許多弟子侍從,一同從墨家所有的書中找一樣東西……墨家是否親口說了火藥一定需要那九種物質?”
“然而,沒有。墨家不說謊,這是他們的義。”
“但是在有些事上,他們會說部分真話。從始至終,墨家都沒明確地說火藥就是九物化合,只是一些傳聞、和根據墨家運往作坊的原料推測的。”
“所以我猜測,這火藥……恐怕根本沒有那么復雜。”
“大繁至簡,正合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