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多了江山社稷,說多了忠勇為君,此時已無多大的意義。
唯有利益,唯有利益能夠讓這些貴族們死戰到底。
至于結局,車內的謀士早已經準備好了自刎的劍,他已預料到。
但他的結局、臨淄軍團的結局,不是他的主人公子午的結局,只有死撐下去,逼得墨家的主力在攻破平陽后立刻回師解圍,公子午才有跳過沂水返回臨淄政變的可能。
眾將無言許久,終于領諾,各自散去。
待眾將離開,車內的謀士擦了擦汗,問身邊的人道:“贏邑斷無攻下的可能嗎?”
他不曾親自觀戰,只是聽聞了攻城的殘酷,卻還抱有一絲希望。
若能攻下贏邑,不但是為公子午鋪了更好的路,也讓公子午成功的可能更大幾分。
然而身邊的人卻都沉默著搖搖頭道:“斷無攻下的可能。這樣的堡壘,加上墨家的守城之術……除了圍困一年使之斷糧之外,怕是并無他法可以攻破。”
“因為……我們不知道該攻哪里。”
這么不知道該攻哪里,讓那謀士一怔,說話那人道:“譬如攻城門,不破堡壘難以接近。”
“那么先攻堡壘,一旅之兵已是極限,數萬人只能在后等待,不能接應支援。如此如同燈中添油,墨家如燭芯,火實在不能滅,油脂卻日漸消耗。”
“若攻城角……亦難展開,且贏邑的城墻不是突出的,確實被兩側的行墻凹進去的,一旦靠近,三面被殺。”
“蟻附不成,沖車無用,若是掘進地穴,也不行。墨家深知備穴之法,也知道挖掘地穴最多只能挖三百步,再遠的話難以呼吸,通風不暢,定要憋死其中。三百步內,皆有深溝灌水,不能挖。”
“夜襲……更是無用。”
“攻城之術就是這么多,怎么可能攻得下?”
那謀士思索片刻,突發奇想道:“我軍也有火藥。昔年鞔之適戰越王于泗上,破城之法于報上傳于天下,并說什么這是天志和理性的勝利,是天志中的幾何之術的勝利,難道我們不可以用他們的辦法,攻下他們防守的城邑嗎?”
“墨家既說,他們的守城術也是合于天志,又說他們的攻城術也是合于天志,無可攻陷,這就像是有人拿著一矛說無堅不摧、又拿一盾說無銳可破,二者相悖,總有一假。”
“軍中難道就沒有研習墨家攻城術的人嗎?如勝綽那樣的,用墨家之術而不用墨家之義的人,難道營中沒有嗎?”
他擔心自己不能夠在贏邑取得進展,萬一墨家的主力攻破平陽后不回援贏邑卻直接奔向東牟,那便大事休矣。
既問出,那人想了一下道:“軍中倒真有一術士,此人研習墨家之學許久,如今在軍中任法算一職,或可問問他?”
術士和法算都是軍中的官職,但術士除開官職之外,還有一些精通祭祀、數學等學識的人的意思,法算一職大概算是類似于后勤副官的職務。
若論軍政,這樣的術士法算原本不可以亂議,可現在有病亂投醫,已到了這一步,那些貴族的種種條框實在是難以解決之下,便不得不想到這樣的人物出謀劃策。
便叫人去叫那法算前來,入軍帳中。
“公子午”仍出疹痘不能見風,身邊謀士便待其問道:“聞你平日多習墨家之術?”
那法算點頭道:“正是,墨家之義不論,其九算之學卻有過人之處。我頗多研習。”
謀士又問道:“多年前潡水一戰鞔之適破城之術,就是墨家報上說的理性和天志的勝利那一次,你可有所研習?”
法算又點頭道:“頗有心得。”
謀士問道:“贏邑城可破乎?”
法算起身一拜,許久才道:“亦可破,亦不可破。”
一聽這話,謀士不怒反而大喜,這總比那些廢話要強,至少還有個破城的可能。
謀士便問道:“何謂可破?何謂不可破?”
法算道:“聞當年墨翟止楚攻宋,與公輸班腰帶為墻而對壘,今日贏邑戰事,我請從墨翟之法。公子一看便知。”
他朝著“公子午”所在的方向拜了拜,卻沒有一種可以飛黃騰達以至今后被重用的興奮,仿佛只是在履行一個程序。
謀士略驚,以為此人必有大才,有隱士之風,心中更喜。若不然,一個小小的軍中法算,能夠入得公子午之眼,定是要興奮地跳將起來。
不多時,腰帶為墻、土方為城,各色器具作為軍陣,一一擺出。
那法算先是再“贏邑”城外大約四五百步地地方擺出了齊軍的位置,說道:“請諸君觀之。”
“當年滕與武城一戰,鞔之適數日破城,以為神跡。他將墨家的破城術這樣的不傳之秘傳告天下,只為了證明所謂天志和理性的重要性,這是我所敬佩的。”
“那篇文章我讀過不下三十遍,在家中演算百次,略有所得。今日不談當年,只談贏邑,若適來攻城,用的還是當年的手段,應該如何。”
他的手指在沙盤上距離贏邑三百步的位置先畫了一道溝,說道:“若用適當年的攻城術,先要挖掘一道壕溝。在壕溝附近構建土壘,放置火炮,以壓制城上的箭矢。”
“軍中的炮,可能壓制贏邑的火炮?”
謀士們紛紛搖頭,軍中的炮他們哪里會用,接戰第一天集結使用想要直接轟開城墻,就被墨家城頭的炮兵反擊,七零八落,如今還能湊出個七八門,又哪里壓制的住城頭墨家的火炮?
一人道:“難道沒有炮,就攻不得城?之前數百年不曾有炮,也不見城邑穩如泰山不可撼動。”
那法算冷笑一聲道:“二十年前之城,豈能和贏邑相比?若無炮,倒也不是攻不下,且看下一步。”
他的手指在那倒壕溝的中間,朝著贏邑的方向斜著畫了一道壕溝道:“令軍中善于挖掘之人,挖這樣一道斜著靠近贏邑的壕溝,不知道幾日可以完成?寬要兩丈、長要四百步……”
旁邊的謀士雖然不曾學過幾何,卻也本能地感覺到兩點之間直線最短,若是挖一個兩丈、長四百步的壕溝,需要很久,而且看樣子要接近贏邑這樣彎彎曲曲如同之字至少也得挖六七道才行,忍不住問道:“那為何不直接挖到城下?”
法算冷笑,如同看白癡一樣回道:“直著挖,墨家的火炮縱射直接砸進壕溝,有多少死多少。之前我已問了,你們也知道我軍炮少,竟還能問出這樣的問題?只有這樣曲折,方可少受城頭炮擊。”
他的手指在沙盤上曲曲折折畫了七八道之后,終于抵近了城墻一百步左右的地方,問道:“挖掘這么長,需要多久?”
謀士大約算了一下,說道:“四五日?”
法算搖頭道:“墨家最善攻城守城,他們豈能不知道趁著夜晚反擊填埋?短兵相接,這二百步之內正在墨家火炮之下,只能在壕溝內接戰,以墨家備城門之士的短兵技戰之法,四五日?我看至少要十日能夠挖到就不錯了。若是有炮,便快的多,可沒炮,無法壓制城頭,就要慢得多。”
“所以我說,亦可破,亦不可破。墨家大軍已近平陽,以適的攻城之術、火炮充足,平陽城十日必破。而十日我們也就剛剛靠近城墻之下百步,距離破城還早,墨家大軍返回,我軍必敗,所以贏邑可破、亦不可破。”
那謀士沉默一陣,問道:“你且繼續說,若已挖到了城下百步,又該如何?”
法算手指依舊沿著他畫出的曲折道:“沿著這樣曲折的壕溝,我軍可以沿著壕溝前進,不至于被城頭火炮所傷。只是這壕溝挖掘,也需手段,越靠近城墻越要深。”
其中的道理,這法算也懶得講,謀士也不曾問,法算的手指點到了距離城墻百余步的壕溝處道:“在此地,構建土壘,若有銅炮,可在此地部署,壓制城頭。一旦壓制,步卒繼續挖開,使得壕溝挖出一個可以出擊的缺口,百步沖擊,火炮壓制,便可靠前,全力猛攻,或可破城。”
那謀士苦笑道:“你亦知我軍少炮。”
法算道:“少炮,那就不能沖擊。只能另謀他法,需要的時間也就更長。”
謀士不解,法算反問道:“在此掘開出口,我軍無炮,墨家的炮猛轟缺口,誰人能沖出去?沖出去后也必然零散不能成陣,又有何用?”
“所以,既然無炮,那就不能這樣挖掘缺口,而是退回來,繼續挖掘許多與第一道平齊的壕溝,多運士卒于壕溝之內,防止墨家反撲填埋。”
他在最前面一道斜著的壕溝后,又畫了七八道,說道:“這么多,或可保證墨家的反擊有足夠的士卒抵擋。這又需要至少三日。”
謀士們看了看,似乎明白過來,這樣多挖掘幾道平行的,可以使士卒直接接近城下的壕溝,若不然就需要從三百步外支援,肯定不行。
法算也不解釋許多,只說:“算上之前,已經過去了半月,只怕不但平陽城破,墨家大軍可能都已經返回踏破我軍大營,所以我說無用。”
“就算半月還可繼續……我們也守住了壕溝,那么便再繼續向前挖掘,靠近到百步之內,選派精銳弓手拋射壓制城頭,士卒突擊攀爬,這樣前面沒有損傷,只有最后的八十步左右有所損傷,傷亡便小,但也不是一兩日能沖破的。”
“士卒向前,再派人繼續向前挖,藏身于壕溝內的士卒源源不斷沖擊城墻,不惜死傷一萬,或可破城。但就算破城,也至少在二十日之后了。所以我說,城可破,亦不可破。”
謀士聞言,忍不住大怒道:“有如此良策,何不早說?公子午最喜士,難道你的話公子會不聽嗎?若是早說……”
那法算哼聲道:“早說何用?贏邑城在前,有破城之法,但墨家義師大軍不能擊破,那么贏邑城就算有可破之法,卻也沒有時間破。勝負之數,不在贏邑之下,而在伐最之時。伐費那一刻,我軍已敗,我說之何用?廟堂之算已敗,便有奇技奇術,又豈能扭轉?”
“我有破城之術,卻無破城之力,公子恕罪。”
說罷三拜之后,反身出營,留下一眾目瞪口呆茫然無措的謀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