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水沿岸,泰山之南。
適坐鎮博邑,統籌齊國和墨家之間的戰事,多日以來好消息不斷,適的心情極為輕松歡暢。
魏國那邊已經派來了使者,抵達了成陽,魏國和墨家之間締結合約已成定局。
魯國派遣大夫犁鉏前往彭城,密商魯侯禪讓魚臺觀魚之事,其中就包括魯國不可能再給齊軍提供糧食的條件。
齊國數萬大軍,擠在汶水、沂水、淄水之間的半山區,進退不得。萊蕪的防御已經被加固,田慶數次試探攻擊全部失敗。
臨淄方向,齊公子剡也已經秘密派人和墨家接觸,備說自己叔父的不是,看樣子臨淄的政變也已不遠。
正如孫璞等人期待著適能夠戰勝臨淄軍團一樣,齊國太子剡也一樣盼望著臨淄軍團全軍覆滅,從而徹底瓦解自己弟弟和叔叔的勢力,為自己政變成功鋪平道路。
現在,一條絞索已經伸向了田慶公子午的臨淄軍團,如今已然收緊。
東線,莒城方向的齊軍不敢亂動,墨家習流擁有在莒城附近直接登錄的實力,一旦莒城大軍出動,墨家的習流便可以直接攻破莒城。
南線,魯國的變化在即,公造冶率領的義師另一部分主力就在魯國駐扎,隨時可以騷擾臨淄軍團的后路。
北線,汶水沿岸已經盡數在墨家的掌握之中,汶水之南的梁父也成為墨家卡在田慶大軍嘴里的一根拔不出的刺。
濟水沿岸的土改已經轟轟烈烈地進行,魏韓聯軍已經放棄了出擊反擊墨家的想法,魏國和墨家媾和在即,楚國又在陳地發動了一次進攻,魏國更不敢動。
如今墨家沒有七寸,適推斷了田慶所能做的任何舉動。
后勤方面,伴隨著土改的進行和宿麥的收割,糧食對于墨家不是問題。
而縱貫菏水、濟水、泗水的補給線,齊臨淄軍團想要掐斷需要在行軍三四百里,這是不可能的。
唯一有能力掐斷補給線的魏國,現在自顧不暇。
樂羊自刎,封地靈壽之兵盡歸其孫樂池,中山國騎兵配合商人資助的雇傭步兵連戰連捷;趙國在得到墨家濟水一戰的消息后,也完全放棄了和魏國媾和的想法,提出的條件也是魏國不可能接受的;楚國對于陳蔡勢在必得,王子定獨木難支;秦國吳起已然入秦,城重泉、洛陰,魏國四面受敵,這時候斷不敢為了維護天下之“禮”而殉道、不惜被秦楚趙中山瓜分而去招惹墨家。
現在留給田和之臣田慶的只有一條路,打下萊蕪,從萊蕪撤回臨淄。
但留給田慶這個人的路,似乎還有一條那就是等待天下諸侯調停從而保存實力。
看上去墨家占據了齊國許多的城邑,但是實力并沒有分散,而且不需要處處救火。
反觀田慶的臨淄軍團,需要分兵至少四萬提防魯國和公造冶部,擔心被抄了后路。
需要分兵一萬把守糧道,提防墨家切斷莒和大軍之間的補給線。
需要分兵提防梁父方向墨家突出部的主動攻擊,需要分兵駐守剩余不多的城邑,以征集更多的糧草:臨淄軍團和梁父大夫的部隊集中在幾個邑之內,后勤根本無法支撐,只能盡可能地搜刮民眾,若不然大軍就要瀕臨潰散。
這種情況下,看似墨家占據了齊國不少城邑,但是魏國方向一旦媾和,適這邊就可以拿出至少三萬到三萬五千的士卒,和田慶來一場決戰。
而田慶,看似七萬臨淄大軍再加上梁父、費地的士卒有將近十萬,可真正能夠用于機動野戰、能夠真正和適決戰的也不過四五萬人。
適不急,他在等。
魏國和墨家的媾和條約,那不是戰爭發動的時機,條約只是一張紙,隨時可以撕毀。
但若是魏國大梁方向的軍團開始移動和楚交戰,那么便證明魏國和墨家真正的媾和了,那時候便是他可以放心大膽地調動所有兵力打一場決戰的時候。
汶水沿岸那些土改墨者傳來的消息,都是希望適能夠在秋收之前解決掉臨淄軍團。
適又何嘗不是這樣想?
一則是這樣可以讓汶水一帶的土改和基層組織建設更為順利。
二則一旦秋收,只怕田慶的軍團又能支撐一段時間,而且天下局勢風云多變,此時決戰往往也就在三五日內分出勝負,適也不想再拖延下去,以免出現意外。
但是他只能選擇不急,用不急的姿態,逼著田慶急。
適相信,田慶和田午一定會著急,尤其是土改的消息傳出之后。
因為土改意味著墨家似乎想要在汶水、濟水扎根不走,而墨家的執政和建設能力天下有目共睹。
換位思考一下,適覺得若自己是田慶,考慮到從泰萊山區之南、濟水上游、齊國西南地區以及長城之南三十多個城邑、將近二十余萬戶口的民眾都被墨家掌握,而且墨家又簽發了誅不義令,只怕會寢食難安。
適猜的一點沒錯,田慶和田午這一個多月當真是寢室難安,尤其是墨家傳聞要簽誅不義令的消息傳來后更是如此。
屠武城的目的,在戰術上達成了,在戰略上其實失敗了。
戰術上,是為了拖延墨家公造冶部的追擊速度,從而快速脫身。
但在戰略上,拖延公造冶部的目的,是為了快速地穿過魯國,在適的大軍反應過來之前返回萊蕪,從而可以撤回臨淄。
但沒想到的是,戰術上公造冶部確實被拖延的,可是戰略上北線的墨家卻搶在他們前面攻占了萊蕪,切斷了臨淄軍團返回臨淄的路。
其實這個時間差,只有短短的五六天,但就是這五六天,徹底決定了臨淄軍團現在的困境。
萊蕪在手,退可回臨淄、進可脅迫墨家不敢從北線攻臨淄。
萊蕪在墨家,退不回去,也不敢亂動,四面被圍。
現在梁父也被墨家占據,那是是汶水之南的突出部。
梁父的東北方向是萊蕪,齊國大軍實際上的位置,是在梁父以東、萊蕪以南、沂水之西的狹小范圍之內。
看上去四面都很空曠,但是四面都不能有所作為。
東線沂蒙山區,想要穿越并非不能,但是行動速度必慢。公造冶部卻可以從魯國直接插到沂水攔截,若是在山區被后面追趕的適部前后堵截,除了大敗便無別的可能。
北上萊蕪,攻不攻的下善于守城的墨家占據的萊蕪另說,傳聞墨家的指揮所安在了博邑,博邑在泰山之南,距離梁父很近,一旦萊蕪有險,墨家大軍集結梁父插入臨淄軍團后路,攻萊蕪又攻不下、梁父方向又可以插后路,到時候除了全軍覆滅也沒別的可能。
西攻梁父,屁用沒有。梁父在墨家手里,可攻可守。但若在齊軍手里,既不能切斷汶水運輸線、又沒有能力威脅到墨家補給重地的大野澤、無鹽等地,還要分兵去守。
南下,魯國的態度不談,武城被屠,費地沒有落腳點。就算去到費地,下一步又能做什么?靠著思鄉心切、毫無戰心、恐懼瑟瑟、被墨家守城之術天下無雙震撼了二十年的士卒孤注一擲去打沛縣、彭城?
泗上可還沒總動員呢。
武城屠殺的戰略意義沒有達成,萊蕪不在自己手中,還惹了一身的騷,被墨家簽發了誅不義令……這實在是偷雞不成蝕把米,把自己徹底陷入了死地。
從臨淄傳來的消息,也是讓田午大為不安。
自己的堂兄面對誅不義令的問題時,給出的解決方法竟然是希望各國調停來救弟弟,這哪里是救?
田午心想,墨家那群人死不旋踵、為行義不怕死不愛財、篤信自己的義不會動搖,指望各國調停?
把事情鬧大,天下皆知,墨家為了維護自己的義、自己言出必行的形象,自己不死也得死了!
真要是指望各國調停,只怕一點轉圜的余地都沒有了。
他心中不免有氣,心想父慈子孝、兄弟悌愛、同姓同德,你居然非要我死?
歷史上他是親手砍死了自己的堂兄,但現在并未發生,不免就覺得自己冤屈的緊。
自己的父親也傳來消息,說他最近心痛不止,這似乎是家傳的疾病,田氏一族自上都有心痛的病,這位后來死于“諱疾忌醫”的田午此時還年輕,可卻也知道自己家族的一些事,心中更加擔憂。
自己不是太子。
正牌的太子是自己的堂兄。
自己是要靠政變上臺的。
但政變必須要在都城,一旦自己的父親死了,自己的堂兄順利上位,那么自己就算政變,也只怕沒用。
他的封地在濰水,他現在掌握的臨淄軍團是臨淄人,一旦自己的堂兄上位,那么這軍團的眾人必然不會跟隨他,而是會選擇回家。
大義不在手,難有作為。
田慶之前反對快速返回臨淄,那是以占據萊蕪為基礎的。
萊蕪若在手,不回臨淄,那么堂兄就不敢政變,政變的話臨淄軍團數萬立刻回師將其干掉,穩操勝券。
可現在萊蕪不在手,數萬大軍局促在百里之內,縱然臨淄政變,又能怎么樣?
況且,現在看來,自己的堂兄如何需要政變?
堂兄可是正牌太子,只要父親一死,那就是名正言順地上位。相反,自己的父親想要為自己創造機會,要么多活幾年,要么就要在臨死之前拼了老命先發發動政變干掉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