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盡頭,前往梁父主持分地的孫璞正在和先期抵達占領的義師的一名旅代表交談。
自然也看到了道路上的那輛馬車,他和那些孩子們不同,算是適的嫡系一批的人物,聽講的太多,視角也自開闊。
看著民眾紛紛避讓恐慌,原本在這里聽宣義部宣講的民眾也都面露驚慌之色,他搖搖頭道:“這可不行。自周至此數百年,等級貴賤已入人心,人們恐慌畏懼。”
“雖說求利之心會有力量,但積年恐慌之下,便如校介講的楚人困象的故事一樣,小象長大,卻還不知道自己的力量足以掙脫,心懷對主人的恐懼,甚至不敢想掙脫之事。”
“校介說,矯枉必須過正,此事不假。若不先讓民眾知道這些貴族其實并無力量,民眾縱然有求利之心,又如何敢動?”
他稱適為校介,正是當年墨子擔任校正之時的人物,身旁的旅代表點頭道:“我明白。”
“數百年的習慣難以更改,民眾懼怕,貴族們總是高高在上,民眾們已經習慣了仰視和畏懼。”
“縱然有些事理所當然,可就算理所當然,若是民眾覺得自己是嬰孩而貴族是壯漢,縱然壯漢搶走了嬰孩的糖,應該理所當然可以搶回去,卻也不敢啊。”
孫璞大笑道:“壯漢?潡水一戰,嚇哭的貴族多矣,被殺的貴族也多矣,因此淮北、東海諸地,民眾根本不再懼怕貴族。”
說話間,旅代表笑了笑,揮手叫身邊的警衛過來,小聲道:“別讓那人耀武揚威,要讓民眾知道他們什么都不是,只是人,一個可以踏上一腳的人。”
“理由嘛……入城的時候,城門的守衛必然宣讀了城中不得疾馳縱馬的命令。再說,依左而行,我看他也違背了嘛。”
墨家的規矩很多,早在當年墨子還在守城的時候,一些守城的條例中便有“男左女右”之分。
一個在守城的時候不忘五十步挖一個廁所的先賢,自然不會忘了城中的秩序。
那虎背熊腰的警衛和身邊的一個人點點頭,兩個人抖了抖身上的鐵劍,慢騰騰地走到了道路之旁。
待到那輛馬車靠近之后,兩人一左一右,忽然沖出。
一人迅疾無比地抓住了韁繩,另一人出手如電將鞭子抓在手中,猛然向下一頓,趕車的人登時跌落下來。
車上站著的老者哪里還站得穩,也虧得多年脫產訓練戰車射術,總還沒有摔壞,卻也不得不撐著車欄桿滾落在地上。
他這一落,路上正有一灘狗屎,并無褶皺的君子之服蹭了一大塊污穢,頓時沒了之前光鮮亮麗的模樣。
多年征戰的本能和技巧,讓老者跌落之后打了兩滾迅速起身,可這本能的軍中動作,更讓他狼狽不堪,滿身塵土。
下意識地摸劍,就像是多年前在戰場上一樣,挺身而起欲持劍而立,卻感覺自己的手臂猛然劇痛,一雙銅金一樣有力的大手已經死死捏住了他的肩膀,手指扣在肩窩內,使得老人手臂發麻。
老者大驚,心道:“真是好手,若出仕當為上士之才,墨家果然人才濟濟……”
腦中一念之間,他的手便離開了劍柄,平手伸出,那正是軍中交戰之禮,示意自己并不會再拔劍,肩膀的劇痛這才消失。
及至起身,這才發現自己的冠已不知道落在了那里,低頭逡巡,發現那冠正落在一群人腳下,幾個人頗為驚恐地看著這一幕,不敢去碰那落下的冠。
身上的衣衫跌破,腰間的玉雖不碎,但上面的韜穗卻斷了。
他想要學子路結纓遇難,正是君子死、冠不免,可如今冠冕竟在一群庶民的腳下。
他若去取,便要彎腰,那豈不是行禮于賤人?
若是以往……自是家臣去拿,恭敬遞上,他仍舊可以站在馬車之上以示自己不驚,家臣還要求免不善御之罪,只要站著便可高傲。
可如今灰頭土臉,家臣又被墨者制住,他倒是不怕死,本身來就是求仁得仁的,可如今這模樣,卻比殺了他更難受。
這若是子路死前,竟是冠冕落地灰頭土臉,又如何有君子之氣?
此時也只能將心中的傲氣展示在外,于是挺胸直視制住他的墨家警衛的眼睛,冷笑道:“我素聞墨家將亂天下,今日一見,見微以知萌,可知傳言不虛。”
他說完這番話,便想著,若是按照之前的天下,只怕自己這樣一說,別人定要躬身請教,不敢怠慢。
墨家終日談義,又效巨橋發粟之事,恐怕也要珍惜名聲,按說也定要大驚失色躬身而請教。
卻不想他做足了姿態,那墨者卻無動于衷。
冷笑可加氣勢。
但若組織一番語言,冷笑之后都已經等待別人大驚而問卻無人回應的時候,這氣勢便不免成了尷尬。
他心想,這墨者莫非不懂何謂“見微以知萌”之意?
再一想,心中哎呦一聲,心道:“墨家為賤業者多,許當真不知……”
不遠處,孫璞和旅代表在那憋不住笑,小聲道:“見微知著,尤其是你這樣的眼界可以看到的?”
那老者冷笑的有些僵硬,心想再這么笑下去那可便成了笑話,便冷臉道:“墨家之義,恐不曾有為長者折枝之德,此一見了,可知墨家必亂天下。”
“墨家之義,恐是無禮無德無道,自奚仲坐車而成,車行于途乃是天下大理,你們緣何要攔我車馬?竟是不準車行于路,只怕也可以知道墨家是要亂天下的啊。”
“正是見端以知末,昔年箕子……”
這時候孫璞上前來,冷聲道:“人無非老幼貴賤,律法之前盡皆平等。”
“奚仲做車,卻不是讓車撞人的,而是為了利天下之巧。”
“你入城之前,城門守衛難道不曾說過車馬通行之令?違令而罰,有何不對?你駕車疾馳,若沖撞他人,我攔下又如何?”
“天帝賦人之權,當以康健而活為至大。”
“昔年箕子見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今日見你這樣的人,絲毫不顧及無辜之人的康健,所以可以知道你們在武城屠戮民眾的事總會發生的!”
老者的箕子如何的故事還未說完,孫璞立刻反用而反駁,心道和墨家的人辯,只怕你還不夠格。
老者一怔,入城之時當真有人提及過,可他哪里在意,再者本來就是求死求仁的,卻不想死仁容易,可聲勢浩大竟難。
若非君子,此時便可無賴,之說城門之衛不曾說過半句。可他既是君子,這就難免不好作偽,再者萬一墨家到時候叫城門之衛來對峙,又叫上城門附近的民眾,那便更加難看。
老者無言,孫璞冷臉問道:“城中之律,城中縱馬疾馳者,何罰?”
旁邊的警衛回道:“若無人受傷,只罰刀幣二十枚。”
在后面的旅代表也走上前來,用民眾可以聽得到的聲音說道:“既有律令,天帝之下人人平等,管你是誰都要受罰,便是禽子親至、適帥親臨也是如此。”
“文書!文書,過來,寫收據,正常罰沒。”
身后一人急忙趕來,拿出一張紙,就在車旁刷刷幾筆寫就,又問道:“何名何姓?”
老者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只覺得血氣翻涌,覺得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喝道:“士可殺,不可辱……”
孫璞淡然道:“士無罪,不可殺。再說,但凡是人,都不可辱,如何非得士才不可辱?”
他哪里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可卻故意曲解這話的意思,老者心中更怒,心想墨者眾人果然丑惡,這人明明知道箕子勸諫之事,竟卻曲解可殺可辱之意。
他正要回答,就聽到孫璞大聲沖著民眾道:“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這說的好像是士才不可辱而庶民工商就可以隨意侮辱一樣。律令之下,人人平等,犯禁當罰,這就是道理啊。縱馬沖撞,若是撞到人怎么辦?對吧?”
略一煽動,便有幾個膽大的跟著附和道:“是這樣的道理。”
而原本有些畏懼的人,看了看灰頭土臉的老貴族,又看了看地上沾著狗屎的士人之冠,心頭的那點畏懼竟仿佛也消了許多,幾個人竟然有些想笑。
那文書似也頗為不耐煩,說道:“快點說,叫啥?你在這擋著路,叫人如何通行?”
說完又問那一臉茫然不知所措的御手家臣道:“哎哎哎,你叫什么?他叫什么?罰沒了你們的錢,得要知道名字……”
御手家臣正色道:“尊卑有別,諱不敢言主之名。”
那文書道:“諱什么諱啊?犯了錯就要認,你們這是犯了錯卻不好意思叫人知道你們的名姓?怎么剛才疾馳縱馬的時候,卻沒想到犯錯不好意思的時候?行吧,你也一樣,趕緊交了罰沒之錢,好去一邊,不要擋著路。”
那御手咬咬牙,又不知如何辯駁,只好說道:“我叫廬。”
文書刷刷寫完,將收據一式兩份,又遞到了老者面前問道:“你認識這字嗎?”
老者更怒,臉色漲的通紅,可低頭一看都是些方方正正的墨家文字,他如何認得?
可這時候又不好說自己不認得,那人問的是他是否認識這些字,他若要說不認得,這倒不是撒謊,可在眾人聽來便是不認字……
半晌無語,那文書念道:“看來不認得,我且念給你聽,年、月,廬……”
才念到這,老者終于撒了第一句謊,黑著臉道:“認得,不用念了。”
文書便停住,伸出手道:“拿錢吧。”
老者臉上更紅,自己出門何曾攜帶過錢?
眾目睽睽之下,老者仿佛看到了許多人指指點點,他的臉鮮紅欲滴,咬牙切齒,再也忍受不住,猛然拔劍,喝道:“士可殺!不可辱!”
他橫劍就要自刎,心中更是覺得沉悶,本以為今日事當壯懷激烈,卻不想弄成了這般模樣,簡直比死更可怕!
懷著求仁而死之心,他已不怕死,可他所想的那番轟轟烈烈卻變成了難以莫名的錢銅之臭,墨家竟讓他連死的壯烈的機會都不給,又如何求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