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義之爭,從不能夠有妥協,這是大是大非。
譬如,搶奪自然是不對的,但如果那本來就不是貴族所有的、或者貴族所有本身就不合理,那自然便不是搶。
貴族們需要相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有如此分封的土地才是合理的。
庶民們需要相信天下之土歸于天下人,唯有如此才可以理所當然地去奪回屬于自己的東西,而不用背負沉重的道德負罪。
這是墨家和貴族分封建制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而且這是判斷對錯是非的基礎,連基礎都不能夠同義,那么也就不能夠辯論。這是墨子逝前總結的墨辯之術的一個基礎:辯論需要基礎相同。
是非之爭,如今已經讓天下動蕩,而在此時此地梁父之鄙,也正涉及到貴族的利益。
家臣見苦勸無果,又不知道墨家的手段對付仇敵到底是酷烈還是柔和,心中不免需要先做好準備。
見家主已有必死之心,家臣心道:“家主既有求仁得仁之心,我縱不想死,卻不能夠不死。生吾之所欲、義亦吾之所欲,若不可得兼,當舍生取義。”
“家主昔年為項子牛家臣,牛子事敗,家主棄士而居。我雖然非是君子之身,但也應有君子之德。”
梁父在泰山之陽,不遠處便是當年柳下惠的墓地,柳下惠為世之君子,葬于此地,周邊之人多聞此人故事,便不同于別處。
況且魯國以禮立國,乃是可以使用天子禮樂的侯國,梁父曾屬魯,君子之德深入人心。
心中既定,那生死之間竟也看的淡然,仿佛是一種解脫。
封地貴族見家臣臉色變幻了幾次,也不以為意,生死之間,尋常人難以做出君子的決定,并未有逃走的跡象,已是難得。
于是他道:“準備車馬,叫仆奴準備戎裝,前去梁父。”
家臣大驚,以為家主竟是要一夫而敵墨家,正欲相勸,貴族老者壯懷激烈地一揮手道:“既是要讓天下知,在此鄙境便無意義。只去梁父,質問墨家,若墨家殺我、辱我,我正可求仁。”
“你隨我多年,萬勿殉死,也不要學豫讓之事。我若死,收拾我的尸身骨殖,待吾兒歸,以上士之禮喪之!”
那家臣跪倒余地,以頭搶地道:“敢不從命!”
老人伸展了手臂,等待仆奴送來了士人身份的戎裝,配劍與玉,以玉壓下裳,佩戴上士人之冠,讓衣衫并無半點褶皺。
門外,車馬準備完畢,老者登車而立,豪氣沖天地喝道:“且去梁父!”
車輪轉動,老者乘興而歌。
歌曰:
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大車啍啍,毳衣如璊。豈不爾思?畏子不奔。
榖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皦日!
這本是一首關于愛情和私奔的靡靡之音,卻竟被老者唱出了一股出征的肅殺之氣。
駕車的家臣不能解詩,卻也聽出了其中的情感,這是借情愛之詞,來抒發心中之志:為天下之禮,不惜身死。謂予不信,有如皦日!
若是終究要死,甚至禮法也壞,那便讓自己這具殘軀與天下大義榖則異室,死則同穴。
家臣心中更是敬佩感慨,心道:“丈夫,當如是。”
他小心地讓馬車避開了前方的一塊石頭,盡量讓馬車平穩一些,一面讓家主感受到顛簸。
這既是年輕時候駕車被打罵之后留下的習慣,也是如今心懷感慨之下的莫名尊重。
梁父城中。
被那貴族老者戲稱嘲諷為適要為自己找個姓氏的分倉分糧之事仍在繼續,人頭攢動,持槍與矛的義師士卒環列左右維持秩序。
人群之中,宣義部的精通齊魯之音的演說家們,壯懷激烈,正在講墨家的大義,是不是搏來一陣陣喝彩。
領取了糧食的城中民眾或是真的想聽,或是有些好奇,亦或是并不關心但領了糧食直接離開總歸不好,倒也聚集了許多心態各異的人。
喧鬧的宣講聲在集市、府庫周邊回蕩,人聲鼎沸,仿佛真的有一團火在城邑之下燃燒。
庶歸田支棱著耳朵,笑著和身旁的同窗伙伴道:“這里總算有了些泗上的滋味。”
一旁的一個女孩子悄悄看著庶歸田,幾乎是在庶歸田說完之后的瞬間,便用一種平日里的那種習慣性的方式問道:“泗上是什么滋味呢?”
泗上的滋味很多,很豐富,譬如辣椒的辣、蔗糖的甜、醢醋的酸,總歸是說不盡的。
只是這滋味用的卻是詩經中的賦比興手段,庶歸田知道自己說什么那個女孩子都會跟著問一句或是附和一句,但他還是很鄭重地低頭想了想,說道:“我也說不出,大概是一種……活著的人的滋味吧?”
這話說的有些嚇人,聽起來像是他吃過人一樣,女孩子咯咯一笑,卻沒有反駁,而是仔細體會著這句“活著的人”,許久點了點頭。
周圍的人很多,推著獨輪墨車的、背著麻布口袋的,小心翼翼地繞開庶歸田這些年輕孩子。
偶爾人群中有更小的孩子指點著他們和父母說道:“快看,他們的衣衫好奇怪……”
每每說出,父母便趕緊將孩子指點的手指掰回去,若是被這些人聽到,還會露出黃黃的牙齒沖著庶歸田等人笑一笑。
墨家的裝束確實有些不太一樣,脫胎于短褐,卻又和短褐不太一樣,街上穿著這樣服飾的人在泗上極多,但在這里則有另一種含義。
每每有這樣的情況,帶隊的墨者便會從口袋里摸出幾塊黑紅色的、泗上最是便宜的、沒有經過過濾的紅糖塊,遞給那些孩子,間或以示友好的摸摸孩子的頭,和孩子的有些畏縮的父母聊上幾句。
庶歸田心想,這里的人可真是奇怪,他們在怕什么呢?好像他們習慣了怕什么人一般……可真奇怪。
當這個疑問說出口,便立刻引來了一陣陣共鳴,這些在泗上長大的孩子,知道泰山高遠、大河濤濤,即便沒見過;但卻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樣、人間的模樣。
同窗便道:“我也覺得怪怪的。泗上可不是這個樣子。我們村社之前出過一次事,村社之人便去了鄉里,氣勢洶洶圍住了鄉公所,鄉正不斷地道歉,求著我們回去還說一定會解決……”
“泗上的人,好像并不怕什么。”
這話說出,也立刻有人接話道:“是啊,你一說我才感覺到這里和泗上不太一樣。當年適子和公孟在河邊游玩相辯,我就在一旁捉魚,我知道那是適子,便跑過去問他樹葉落下的時候為什么總是正面朝下飄在水上……這里的孩子倒是不怕什么,可是大人卻好像始終在害怕什么。”
這只是年輕人朦朦朧朧的感慨,前面帶隊的墨者聽到這話,不由地笑了笑,心道:“他們不是怕你們,只不過他們的‘畏’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啦……”
可他也沒有解釋給這群孩子聽,自己雖然懂,可解釋起來卻有些麻煩,非是一時三刻可以說清楚的。
如今正要前往城中一處,準備整理府庫內的一些田據賬冊,來不及說這些事。
后面的年輕人正在嘰嘰喳喳討論的時候,遠處傳來一陣奔騰的馬蹄聲,噠噠噠噠。
雙馬齊并,朝著前面疾馳,路邊的人回頭一看,立刻側過身子,極為畏懼。
一些身上背著糧食的,急忙將臉轉過去,還有些悄悄把身上的口袋放在身后藏好低頭,似乎做了什么大錯之事。
那群墨家的年輕人也盯著那輛駛來的馬車,一人終于算是驚奇亦或是驚訝地小聲驚呼道:“看看看!真正的貴族!我還沒見過呢……”
泗上如今已經沒有正統的貴族。
要么在短褐草鞋以為榮而利天下的墨者群體當中。
要么死了。
要么逃亡。
衣著華麗的在泗上不是沒有,相反不少,可大多都是一些商人,商人亦是賤人,雖然有錢,可論及身份在天下的等級中,非是君子。
驚呼那人許是見識的少,畢竟泗上雖少有貴族出沒,可終究還有各國的使節來往,驚呼的少年許是一些偏遠地方的村社鄉里之人。
庶跪舔抬頭看看,見車上站著一頭戴士冠的老者,隨后便低下頭繼續思索剛才的疑惑。
他不學禮,并不能從服飾冠冕上看出對方的等級身份,可即便再高貴也不覺得當回事。
他父親抓過王,自小聽多了這樣的故事,聽及父親酒后吹多了越王被抓的模樣,只怕也只有周天子或許能讓他覺得驚奇了。
低頭沉思的時候,目光不經意地掃過道路,只見人群避讓,原本在路上走的好好的一些推著墨車拉糧食的本地民眾紛紛將車推向路邊,低頭藏臉,不敢直視。
還有些來不及避讓的,急忙扔掉了墨車,跑到路邊站立,道路雖然不算狹窄,可馬車正在道路中間,這涉及到了禮和地位、等級、顏面,以及習以為常的數百年鞏固下來的等級制度下的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