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科學的真正力量不是那些結論,真正有力量的是那種認知世界的方法。
勝綽這個叛墨,縱然不能夠理解墨家真正精髓的大義,卻也總比天下多數人更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力量。
借助這種力量,洛水之西沉寂了幾十年的秦國,憑借著東方大亂的局勢,開啟了轟轟烈烈、血流滿地、人頭滾滾的變革。
越過洛水向東千余里之外,十幾輛馬車正行走在夏日雨后泥濘的道路上。
幾十萬年歲月形成的沖擊平原是肥沃的土地,但夏雨過后那些讓人拔不腳的泥濘也實在苦了那些拉車而的馬兒,揚起的鞭每每總打在最駿的那一匹身上。
馬車上,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有些心疼那匹最駿的馬,忍不住嘟囔道:“它是最有力氣的,齊國的道路不修而泥濘,也不是它不使勁兒,你干嘛總打它?”
說話的少年帶著一口濃濃的泗上口音,亦或者稱之為墨家的“雅音”。
車夫頭也不回,手腕一抖鞭子在空中回卷,掃落了幾只馬蠅,笑道:“你們這些學堂里的孩子,懂個什么?”
“這道路泥濘,兩匹馬一個沒勁兒一個有勁兒,都用了五分的力。我不去打有勁兒的馬,去打那些沒勁兒的馬,有什么用?”
“這便是適帥說的,能者多勞。當初耕柱子追隨子墨子的時候,不也問過子墨子,為什么那么多弟子,非要縱訓斥他?子墨子說啥,說你是人才,所以才要鞭策你。”
“就像你們這些孩子一樣,才十五六歲,為啥讓你們去齊國?還不是你們學的更好,知曉九數幾何,你們幫著測量以便分地,怎地不去叫那些小學上完并沒有選拔進入更好的學堂的人去?”
那少年不再說話,所有所思,喃喃道:子墨子怒耕柱子。耕柱子曰:“我毋俞于人乎?”子墨子曰:“我將上大行,駕驥與羊,子將誰驅?”耕柱子曰:“將驅驥也。”子墨子曰:“何故驅驥也?”耕柱子曰:“驥足以責。”子墨子曰:“我亦以子為足以責。”
嘀咕數聲,似有所悟,車上在一旁的同窗就喊道:“庶歸田,你家不是也有馬嗎?你不是說你哥去歲在高柳,馬術都讓那些林胡折服,怎么連這個道理都不知道?”
名為庶歸田的少年嘿嘿一聲,便道:“我家都是駿馬,哪有駑馬?是故都是能者,一視同仁。”
車上傳來一陣陣少年特有的歡笑,有男有女,倒讓這夏日有了幾分春日生機勃勃的感覺。
車夫也跟著笑,然后哼唱起來泗上的一些歌謠,再下手鞭策馬匹的時候,手也輕了幾分。
車上的少年跟著唱了幾聲,又有人說道:“咱們這一次去博邑,倒是可以去泰山看看啊。博邑就在泰山腳下,當年子墨子傳守城之術于禽子,可就是在泰山頂上。對儒家來說,孔某言登泰山而小天下,是故儒生多登泰山。可對于咱們墨者來說,這也是一座一定要登的山啊。”
泰山不止對于儒生而言有著特殊的意義,墨家成為天下顯學之后,對于墨家也一樣成為了有著特殊意義的山峰。
齊國的博邑如今在墨家手中,墨家義師軍團的指揮部現在也在博邑,正在平陰、贏邑之間。東可以取盧城而攻臨淄,南可以入贏邑而將齊國的臨淄軍團分割使之不能夠回援臨淄。
庶歸田聞言,心中也是涌起一陣少年的心切,泗上少山,一片平原,眾人都是從課本上知道了泰山的存在和泰山對于墨家的意義,可是真正去看過的并無一人。
可轉念一想,庶歸田又苦惱道:“只怕是不行。這一次咱們習流軍校、炮校以及別的幾個學堂的學生都放了學業,來齊國丈量土地、幫著土地重分委員會們一同分地,只怕要忙許久。恐怕是空不出時間去泰山呢。”
車上的許多人,其實并不知道分地這件事對于齊墨戰爭的意義,或者說對于天下的意義,但是卻都知道這關系到他們的表現,關系到他們將來的人生路途是否順利。
放到后世,十四五歲還是孩子,可戰國亂世,在別國十五歲就要隨軍出征運送糧草,在泗上若是不能學的很好而入那些學堂便要服軍役了。
這一次齊國這邊的事,許多很多的人手,泗上那邊根本無法一時間空出這么多干部。
這些學習海軍、炮兵、幾何九數等學堂的孩子,也不得不暫時中斷了學業,前往齊國。
他們還小,但比起天下的多數人而言,這些在泗上來算幾何和九數算是年輕人中相當不錯的孩子們,便可承擔一些諸如丈量、計算、統計的任務。
不久前越國忽然南撤,大量的年輕干部被派往淮北、東海、瑯琊等地,齊國這邊放棄了攻臨淄而半路截擊臨淄軍團的計劃,事出突然,可是墨家中央已經商定通過了這個計劃,也只能調派半數的干部、半數的在學的學生前來做好這件事。
庶歸田去歲考入了習流水師的學堂,如今習流水師的主力正在嶗山,而庶歸田的這個班學的也不是水戰,而是更算得上是理論的指南針使用、星辰辨認、牽星算緯度等內容。
這需要不少的幾何學知識,這個班的多數人都是當初考核選拔的時候幾何或是九數學的……還算可以的那一批。
真正好的,進了庠序;再次一點的入了炮兵軍校;最后剩下的才是他們這些。
庶歸田入了學堂才學了也就半年,便接到了這次調派,學生組織起來容易,眾人也對天下大勢沒有太多的認識,只當是一次玩耍,附帶著一種自小灌輸的“利天下為己任”的狂熱。
若論起來,除了跟隨索盧參西行的那些人外,庶歸田算得上是泗上第一批學過“外語”的人,教授他們的先生中有一個正是索盧參在希臘收的弟子,精通航海之學,去過埃及和波斯,這在這個時代已經算得上是游歷“天下”的人物了。偶爾也會學幾句什么什么斯之類的古怪言語。
不過教授他們指南針、緯度、經度之類內容的,還是那些當年適前往楚國依舊攜帶傳授的那些弟子,只不過庶歸田的小叔庶輕侯并沒有教授他們,而是沉浸在解一元三次方程的苦思中不能自拔,以求能夠解決更為準確的、純理論計算的、和現在這種類似于窮舉法弄出的、和現在方法截然不同而結論相與印證的正弦表問題。
庶歸田算得上是根正苗黑的墨家人,他父親俘獲過楚王和越王,但沒有繼續留在軍中。哥哥在趙國高柳剛升了上士、姐姐跟隨那些人在測繪草原的地圖,當年和父親搭檔的連長於菟已經升任了旅帥,自己的名字還是適給的。
對齊一戰,雖說順利,可是武城屠城一事,也讓這些在墨家常駐泗上之后才出生的孩子知道:原來他們學的那些兼愛、天帝賦人之權之類的內容,并非是天下都認可的道理,而殘酷的讓他們覺得不可思議的屠城、筑京觀、殺俘才是天下常有的事。
這種情況下,庶歸田也算是第一批主動報名想要“利天下”的一批人,也算難得。
他還小,又和他父親那種經歷過新和舊時代的人不同,利天下這三個字只怕未必有太多的感同身受,只是他更喜歡這種冒險一些、離開泗上那些看厭的農田、水渠、商旅的日子。
至少,可以看看不一樣的風景。
泰山對他的誘惑很大,但是從學堂就開始潛移默化接受的紀律教育之下,紀律的約束更大。
這一次前往博邑,要跟隨那些老墨者們參與分配逃亡貴族土地的事,這可是大事,是不能夠有紕漏的。
他們年紀小,不過測量、計算、減加乘除這些,卻已足夠合格,正堪合用。
這一次墨家也是實在沒有辦法,這一次對齊戰爭之前,炮校的那些學員就想要跟隨出征,適便說過:我不會因為想要吃雞蛋,就殺了自己的母雞。
至于現在,戰爭雖然仍在繼續,可是參與丈量分地這種事,總算是危險系數小一些,也實在是沒有太多的人才可用,齊國幾十個城邑需要的干部太多湊不出來,只能用這些學堂的孩子頂一頂那些不需要政治、只需要九數幾何和測量的空缺。
博邑就在泰山腳下,庶歸田想到這一次只怕并無機會看看泰山,難免感嘆。
課本上為了塑造他們“九州之下人人兼愛、天下人當愛天下”的意識,或者說潛移默化地塑造他們的“國家觀”,宣義部曾經又是適在主持,所以編寫內容的思路和指導綱領都是以“天下”為主。
泗上的內容很少,反倒是讓蜷縮在泗上、自小幾乎沒見過海拔超千米的大山的泗上新生一代,知道了墨子和禽子飲酒而授守城術的齊國泰山、知道了當年肅慎射鴻而石鏃隨南遷之雁而落入洛陽的遼東、知道了險峻雄奇的泰山、知道了墨家依靠火藥和鐵器幫著提前了幾十年完成的都江堰、知道了裊裊兮秋風木葉下的洞庭、知道了泗上之外并無許多人知曉的幾字型的黃河、知道了橫亙楚國從巴蜀而下的長江,甚至知道了遠離中原仍然鐘鳴鼎食而盛產稻米如今也產蔗糖的百越縛婁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