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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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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很難。

  可對于一個在墨家高層工作了十余年的人來說,這又是最基本的要求,若是連這個都難以做到,他的能力也不可能再眾人之中得到信服和推選,早早就被擠了下去。

  現在胡非子面對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邯鄲墨者的過于激進。

  激進的墨者認為,公子章這樣的變革,到頭來并沒有達成墨家的大義,沒有讓萬民制法以約束君主,也沒有達成了權力歸屬于民眾。

  如今趙國公子之爭,若以墨家的道義論,這就是狗咬狗,墨家應該坐而看戲,不能參與這場狗咬狗之爭。

  這個過于激進的問題背后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一旦解決不好,可能就會跨入另一個極端:我乃趙人,當為祖國而死戰,這不是狗咬狗,而是一場保家衛國與爭取國家榮耀的正義之戰。

  一旦解決不好,導致了這個問題的反面,那么對于墨家“天下人的天下”的天下大同的想法是極為不利的。墨家一直嚴防的,就是出現趙族、楚族、魏族這樣的情況,這一點在墨子在世的時候就很重視,入當年的愛鄒人勝過愛越人、愛魯人勝過愛鄒人的觀點,就受到了墨子的嚴厲批判。

  墨家現在需要參與這場狗咬狗之爭,需要在這張戰爭中獲取最大的利益以為將來,并且這場戰爭決定了墨家在泗上的擴張和整合。

  尤其是在越國決定南遷、費國民眾革命爆發的情況下,趙國的事處理不好,將會導致魏齊聯軍對泗上的干涉,這對于墨家填補越國南遷在淮北的權力真空、和將泗上現在諸國的非攻同盟整合為更加嚴密的盟國將是巨大的阻礙。

  墨家一直在等,從墨子去世之后就一直在等天下局勢發生變化,現在這種變化終于等到,那么就一定要把握好。

  胡非子知道自己的責任重大,也明白趙國這件事處理起來的困難,可當組織派他前往邯鄲的那一刻,他已經無可選擇,除了盡自己所能做好之外,別無他法。

  能夠選擇他來邯鄲,除了他的能力,也在于他能夠理解墨家的道義,能夠分清楚激進和投降之間的區別,換而言之,政治合格。

  此時面對那名墨者的疑問,胡非子沒有選擇講什么大道理,而是選擇用此時諸子都喜歡的比喻做了回答。

  他問道:“墨家之法,殺人者死,這是為什么呢?”

  那墨者自然知道,便從人的生命權乃是天帝賦予的權力等緣故說起,最終靠的是理性推論出殺人者死最能夠維護天下眾人的生命之權。

  胡非子笑道:“如此,譬若此時天下不能夠做到殺人者死。那么,現在有個機會,讓天下人知道,隨意殺人是不好的行為,即便可能沒有法律的制裁,但是輕易殺人就像是丟棄老邁的父母而不去養一樣會受到指責,這樣的機會,你會去做嗎?”

  那墨者點頭道:“如果真的不能夠做到殺人者死的律法實行,那么若是隨意殺人被譴責,也是一種約束,這是要去做的,總比什么都不做好。”

  胡非子道:“如此,那么和現在趙國的事有什么區別呢?”

  “讓民眾制法約束君侯,這如同剛才說的殺人者死的律法制定。而現在,我要求趙侯明確地告訴民眾,布告邯鄲,說他要‘尚賢而任,不論血統親疏,以選拔出來有才能的人成為官吏,使得為萬民興利除害,富貴貧寡,安危治亂;欲破井田、私授土地、使得人民有土地可以勞作、有食物可以果腹、有衣衫可以避寒’,并且將‘萬民之利’作為君主的一項義務。這就像是剛才的故事中宣揚殺人不好一樣。”

  “若無法律的制裁,只是說殺人不好,未必就不殺人。可是,也總比宣揚殺人者好要進步,這是一樣的道理,所以你做出了選擇,那么在這件事為什么就不選擇了呢?”

  “如今天下,天命已死,何以為君?這是人們所不能解釋的。”

  “君主以為,君主就是君主,就該權力無限,這怎么能夠行呢?”

  “現在,趙侯在民眾面前說,君主要做的,就是為民求利利于萬民,即便他做不到,但是至少可以讓這種‘義’成為天下的‘義’。”

  “相對于那些認為君主就是君主的‘義’而言,這難道不是一種進步嗎?在不能一蹴而就的情況下,這就像是兩軍交戰,眼看要輸,你是選擇坐在那里等死?還是持劍繼續向前,能前進幾步就前進幾步呢?”

  “對民眾而言,趙侯無論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民眾都能得利。對天下而言,趙侯的這番言辭只要在邯鄲的民眾面前說出,那么這就成為了一種‘義’,一種‘德’,即便他不能做到,卻也不敢有人說這是錯的。”

  “既然這樣,我們又為什么不去做呢?”

  那墨者聞言,終于點頭,說道:“是這樣的道理,我將貫徹始終。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再小的進步也是進步。”

  胡非子笑道:“是的。錯的不是想要一蹴而就之心,錯的是不可能一蹴而就就不去做。反過來也一樣,當可以一蹴而就的時候,卻還慢騰騰的積跬步而不疾跑,這也是錯的。其中的界限,是難以掌握的,不可不察。”

  這就像是之前適所說的,泗上的事,慢不得;天下的事,快不得。其中快慢的區別,就在于這個火候的掌握。

  什么時候該全力疾跑,不去聽什么緩慢變革之詞;什么時候該徐徐圖之,不要激進以至于冒險被圍;這正是墨家君子與七悟害所要承擔的重要責任。

  胡非子既已解決了邯鄲墨者心中對于“狗咬狗不該參與”的疑惑,便開始和趙國在邯鄲的公子章心腹進行密切的接觸。

  中庶子無奈,只得在邯鄲發布公告,宣稱君主之義,就該利于萬民,所以這一場趙國的公子之爭,是“義”之爭;是“君何以為君”的道義之爭。

  公告之后,墨家在邯鄲的組織迅速發動起來,利用需要組織民眾守城的機會,廣泛地開始進行民眾集會,讓民眾也學會了“趁火打劫”,迅速出臺了十余條條件,請求公子章答允,并且立刻派人將這些條件送至中牟。

  趙都中牟,公仲連府中,新繼位的趙侯一身衰衣前來看望老邁的公仲連,這個烈侯時代主持變革的老臣。

  公仲連已老,雖不在朝堂,可是趙國的事他還是了解的。

  此時趙侯親至,公仲連也沒有迎接,而是躺在床榻上休息,時不時地咳嗽一聲。

  不久前公子朝作亂,中牟大亂,好在支持公子章的臣子和士人更多一些,這一場政變未遂,公子朝出逃,返回了自己的封地。

  隨后,闕與等地的封君皆起兵反叛,聲稱“公子章遠親族而近外族,不可以為趙之君”,全力支持叛逃回自己封地的公子朝。

  這件事之后,趙侯多次前往公仲連宅邸,每一次都會帶來重大的消息。

  或是魏國出兵、或是楚國伐陳蔡而分擔了魏國的力量、或是中山國反叛、或是中山君派人來中牟與趙結盟一致對魏……

  或好,或壞,公仲連見慣了大事,總還可以承受。

  原本那些或好或壞的大事,在趙侯來到之前,公仲連也都能知曉,或是聽到風聲。

  可這一次,公仲連不知趙侯為何而來。

  床榻之上,無需多禮,公仲連見趙侯一臉怒色,手中持有一封書信,不解道:“君上何以怒?”

  趙侯咬牙道:“怒民眾貪婪無厭、怒墨家趁火打劫。我在邯鄲,已經做得夠好了,民眾竟然還不知感恩,竟還想要更多。這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發怒。”

  公仲連不知道民眾要求了什么,但看趙侯發怒,沉聲問道:“君上希望民眾怎么做呢?或者說,君上想要什么呢?”

  趙侯道:“我想要邯鄲不失。若邯鄲失,趙國必亂,貴族大夫必多投魏而親公子朝。”

  公仲連咳嗽一聲,喘息一陣道:“如此,您想要邯鄲,而民眾想要利,以此交換,這就像是商人買賣,又有什么值得氣憤的呢?”

  趙侯苦笑搖頭道:“我怒民風不古。君主難道是可以和民眾做交易的嗎?我在邯鄲,已經授田分田贖買,也行仁政,不欺商賈、善待百工。如今讓他們守城,竟然還要提出條件。您知道我在邯鄲的一些變革,比起當年晉陽來說,更加仁義。”

  “可當年韓、魏、智三族圍晉陽三年,民無叛心,至死而戰。智伯掘開汾水,使得城中懸釜而炊、搭棚而居、浸入水中而生惡瘡者以千計,群臣多有欲逃者而民眾卻無叛心,皆感恩先公襄子之德,盡愿效死。”

  “如今魏人欲圍邯鄲,大軍未至、城邑未困、河水未決、薪柴未盡、糧草未空。邯鄲之民卻要提條件,并不感念我的恩德,變本加厲,刁蠻求利。如今趙地的民眾的德行淪喪,不知感恩,無分善惡,只求私利,卻無國心。今年的趙民,不如當年晉陽之趙民,我難道不該發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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